而这头猛兽,就叫“末位淘汰”。
同样的场景,在建设局、交通局、财政局……在清河县大大小小数十个单位里,同时上演。
县行政服务大厅。
过去那些“脸难看、事难办”的窗口,此刻一个个都换上了春天般和煦的笑容。前来办事的群众惊奇地发现,以前需要跑三四趟、耗一星期才能办下来的证,现在递上材料,窗口的工作人员当场审核,半个小时就出了结果。
“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窗口里那个以往总是爱答不理的大姐,甚至还主动站起身,微笑着送别一位办事群众。
那位群众受宠若惊,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县委党校的图书馆,突然之间人满为患。
许多以往连图书馆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的干部,此刻正人手一本《某某文选》或者《新时期行政管理实务》,看得聚精会神。他们不是真的爱上了学习,而是因为考核细则里有一项“理论学习加分”,参加一次官方组织的学习并考核合格,就能加5分。
5分,在那个冰冷的排名表上,可能就意味着从黄色预警区,爬到了安全区。
傍晚,县委大院的办公楼,一反常态地灯火通明。
许多科室的灯,直到深夜十点还亮着。这不是因为工作真的多到了这个地步,而是因为没人敢第一个走。
“你走吗?”
“你先走。”
“还是你先走吧,我再看会儿文件。”
这种诡异的谦让,在各个办公室里上演。最终,大家索性都不走了,开始在办公室里研究起了业务。有的在啃读最新的政策文件,有的在琢磨如何优化工作流程,甚至还有人,开始自学起了Excel函数和ppt制作。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恐惧驱动的“内卷”之风,席卷了整个清河县的干部队伍。
人社局局长李卫国的办公室里,他看着窗外那片星星点点的灯火,表情复杂。
他刚从几个科室转了一圈回来。他看到,自己单位那几个他早就看不顺眼、天天踩点上下班的老油条,此刻正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电脑上敲着工作总结。
他心里,竟升起一丝荒谬的快感。
他自己想了多少办法,开了多少次会,都治不了这帮人。结果,沈铭那小子,就用了一把刀,杀了一只鸡,所有猴子就都老实了。
“他娘的……”李卫国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这小子,是真狠。”
但狠,好像真的管用。
就在全县干部都沉浸在这场由恐惧带来的学习和工作热潮中时,地下室里,沈铭却在看另一份报告。
这份报告,不是关于干部考核的,而是关于舆论的。
孙志平站在他桌前,脸色有些发白。
“主任,这是我刚刚从省里一个朋友那儿拿到的消息。”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省城的一家主流都市报,明天准备发一篇评论文章,标题是《“末位淘汰”是管理创新还是懒政的“一刀切”?》。”
孙志平将一份传真过来的稿件样本,轻轻放在沈铭桌上。
“文章虽然没有点名清河县,但里面提到的所有案例,都和我们的情况一模一样。文章的论调……对我们很不利。它质疑这种考核方式会引发干部队伍的对立情绪,破坏政治生态,甚至可能为了数据好看,搞出形式主义和弄虚作假。”
沈铭拿起那份稿件,平静地看着。
稿件的最后一段,措辞尤其犀利:
“……以冰冷的数字代替对人性的关怀,以粗暴的淘汰代替精细化的管理,这种看似高效的‘铁腕’,最终伤害的,可能是整个组织最宝贵的财富——人心。当所有人都为了不被淘汰而疲于奔命,当‘苦劳’被彻底无视,当人与人之间只剩下赤裸裸的竞争,我们得到的,或许只是一个看起来很美的数据空壳,和一个离心离德的团队……”
沈-铭看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稿件放在了一边。
“主任,这篇文章一旦发出来,影响会很大。市里,甚至省里,很可能会有领导看到。到时候,我们面临的压力就……”孙志平忧心忡忡。
沈铭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来自省城的座机号码。
他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陌生的中年男人声音。
“请问,是清河县的沈铭同志吗?”
“我是。”
“你好,我这里是省委政策研究室。”对方的声音客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我们关注到,贵县近期在干部考核方面,进行了一项力度很大的改革。我们想就其中的一些细节,和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志,做一个深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