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清河县的天,变一个颜色。
自那场震动全县的干部大会之后,最初的喧嚣与哗然,如同被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迅速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县委大院每一个角落的、诡异的寂静与观望。
茶杯里的茶叶不再悠闲地舒展,报纸也不再是遮挡瞌睡的屏障。过去那些踩着点上班,提前半小时就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身影,如今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准时出现在工位上,直到下班铃声响起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只是,人虽然在,心却不一定。
“小王啊,这份文件你先放一下,程序上有点问题,我得再研究研究。”县国土局的地籍科科长,一个姓张的老油条,将一份急需审批的用地文件,轻轻推回到年轻科员的面前,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
“张科,可这是远星科技项目勘探急需的材料,沈主任那边……”
“哎,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张科长打断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因为是重点项目,我们才更要慎之又慎,不能出一点纰漏,你明白吗?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
年轻科员看着科长那张“我都是为你好”的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抱着文件,默默地退了出去。
张科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干部工作量化考核系统”界面,心里骂了一句:小王八蛋,跟我斗?老子在机关里混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不签字,不拍板,我看你这考核系统能把我怎么样?不作为?我这是严谨!
类似的场景,在建设局、交通局等几个关键部门,正以不同的方式上演着。
文件在科室之间开始了漫长的“旅行”,会议纪要的措辞变得比古文还晦涩难懂,需要协调的事项总会遇到“人手不足”、“设备检修”、“需要请示领导”等各种合情合理的障碍。
一张无形的大网,由“拖”、“推”、“耗”三种手法编织而成,正悄无声息地罩向沈铭的改革。这是来自“渔人码头”那晚的阴谋,一场软性的、集体的、不流血的抵抗。他们相信,法不责众。只要大家都这么干,你沈铭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淘汰掉。只要拖上几个月,等这股风头过去,一切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地下室里,考核小组办公室的气氛同样凝重。
“主任,国土局那边卡住了我们一份文件,理由是‘程序需完善’,已经三天了。”
“主任,建设局那边说规划图纸的比例尺有问题,退回来了,可那图纸是市设计院出的标准版本。”
“主任,这是本周汇总的各单位任务延误报告,比上周增加了百分之三十,大部分都集中在国土、交通、建设这三个局。”
孙志平将一份厚厚的报告放在沈铭桌上,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愤怒。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沈铭。他们能感觉到那股来自整个官僚体系的恶意,像潮水一样涌来,而他们这间小小的地下室,就像一座孤岛,随时可能被淹没。
沈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翻看着那份报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他没有开会,没有打电话去质问,更没有像孙志平想的那样,冲到那些单位去拍桌子。
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系统里的扣分程序,都正常运行吗?”
负责技术的年轻人立刻回答:“主任,一切正常。所有延误任务,都在按照您设定的规则,按小时自动扣除积分。国土局张科长那份文件,卡了72个小时,他已经被扣掉72分了。”
“很好。”沈铭点点头,“让他们继续‘研究’,继续‘完善’。我们做好记录就行。”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继续埋头处理自己的文件,仿佛那份激增的延误报告,不过是一张废纸。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沈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无异于放任自流,只会让对方的气焰更加嚣张。
只有孙志平,看着沈铭那平静的侧脸,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主任他……是不是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日期。
一个月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清河县委大院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人心。
下午三点整。
全县所有接入内部办公网的电脑,屏幕右下角,同时弹出了一个窗口。
窗口上只有一行字:
【清河县干部工作量化考核系统(试行)首月考核结果已公布,请登录系统查阅。】
这一刻,无数只握着鼠标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中。
县文印室。那个总把“马上就好”挂在嘴边的老刘,正悠闲地看着股票。弹窗跳出来时,他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挪动鼠标,想把窗口关掉。
他身边的年轻同事,却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坐直身体,颤抖着手点开了系统链接。
“刘……刘哥……”年轻同事的声音都在发颤。
“咋了?天塌下来了?”老刘头也没回。
“你……你快看……”
老刘不耐烦地转过头,凑到年轻同事的屏幕前。
屏幕上,是一张巨大的、看不到尽头的Excel表格。第一列是排名,第二列是姓名,第三列是单位,第四列是职务,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各项得分与扣分明细,最后一列,是触目惊心的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