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三十七次模拟,三十七条通往地狱的路。
沈铭靠在墙上,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里,反复撕扯,连骨头渣都不剩。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以前的难题,总有一个明确的靶子,一个可以被一拳打穿的症结。副镇长的贪婪,教育资源的匮乏,都有一个具象化的敌人。
但这次没有。
他的敌人是人心,是根植于这片土地数百年的猜忌、贫穷和宗族间的隔阂。这些东西无形无质,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坚固。
他盯着桌上那张青云镇的土地详图,那些犬牙交错的地块边界线,在他眼中扭曲、蠕动,最终汇成一张巨大而狰狞的脸,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一切努力。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或许孙镇长的路才是对的,或许那些村民的担忧根本不值一提,发展的大潮之下,总有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不。
另一个声音立刻将前者掐灭。他想起了钱大伯那浑浊却执拗的眼睛,想起了村民们围住他时,那种将他视为最后救命稻草的眼神。如果连他也放弃了,那他们还能指望谁?
就在这两种念头反复拉锯,几乎要将他的精神撕裂时,脑海中那个冰冷的系统界面,在无数血红色的“bE”结局之下,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行金色的,细微如发丝的文字,仿佛是从绝望的深渊底部,挣扎着、一寸寸地生长出来。
【正在演算……逻辑悖论重构……寻找唯一幸存解……】
【演算完毕。】
【唯一的活路:放弃主导,归还权力。成立由村民代表组成的土地流转委员会,所有决策过程、合同条款、资金流向,全部公开透明。最终决定权,归于村民大会。】
沈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盯着那行字,逐字逐句地看,看了三遍,以为自己模拟得太多,精神已经错乱了。
这是什么方案?
放弃主导?归还权力?
这听起来不像是解决问题的方案,更像是一句写在政府工作报告里的空话。甚至可以说,这根本就是一种投降。把权力交给那些在模拟中一言不合就打成一团的村民?让他们自己主导?那不等于直接把火药桶的引线交到了一群疯子手里吗?
这算哪门子的“活路”?这分明是自寻死路!
他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这个方案,但三十七次惨烈的失败,像三十七个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这个看似荒谬的方案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复盘。
为什么第一个方案,官方动员,会失败?
因为从一开始,镇政府就站在了村民的对立面。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在村民眼里,“你们”和“我们”是两个阵营。政府是那个要拿走他们“命根子”的“你们”,而他们是誓死保卫家园的“我们”。这种根本性的不信任,让一切沟通都变成了对牛弹琴。更糟糕的是,官方的介入,反而成了村与村之间矛盾爆发的导火索,张家村会怀疑李家村是不是跟政府穿了一条裤子,得了好处。
为什么第二个方案,委托基层,会失败?
因为它在“你们”和“我们”之间,创造出了一个更可怕的东西——“叛徒”。被利益捆绑的村干部,成了“你们”伸向“我们”内部的黑手。这种来自内部的伤害,比外部的强压更让人心寒和愤怒。它不仅没解决信任问题,反而把基层组织那点仅存的公信力,也彻底葬送了。
为什么第三个方案,强力推行,会失败?
那就更简单了。它用最粗暴的方式,印证了村民们心中最深的恐惧——官商勾结,强取豪夺。当权力与资本赤裸裸地站在一起时,除了激起最决绝的反抗,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沈铭的呼吸渐渐平复,思路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发现,之前所有的失败,都源于一个共同的逻辑起点:镇政府,或者说他沈铭,始终把自己当成“主导者”,把村民当成需要被“说服”、“管理”、“搞定”的“对象”。
而这个新方案,这个唯一的活路,它的核心逻辑,恰恰是颠覆了这个起点。
“放弃主导,归还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