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短信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散发着商业社会独有的、不带体温的寒气。
“恭喜。你的‘希望’,刚刚获得了官方认证。它的估值,现在更高了。我们可以谈谈收购的条款了。”
收购。
这个词让沈铭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站在宿舍的窗前,窗外是青云镇沉睡的轮廓,远处工地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夜色中勾勒出道路的走向。
几个小时前,孙镇长在电话里那几乎要吼破音的狂喜还回荡在耳边。县委书记赵峰,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将“青云镇模式”和他的名字,变成了全县最炙手可热的词汇。那是来自权力顶层的肯定,是一道足以照亮前路的万丈光芒。
而现在,秦姝的这条短信,则像那光芒背后的阴影,冷静、巨大,带着资本的逻辑,提醒他这场游戏的另一套规则。
一个要他当标杆,一个要跟他谈收购。
一个把他捧上神坛,一个把他拉回估值表。
沈铭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河边辛辛苦苦淘金的砂工,一抬头,发现河的两岸,一边站着官府的仪仗队,敲锣打鼓要给他披红挂彩;另一边则站着最大的金铺老板,面无表情地指着他篮子里的砂金,问他开个什么价。
他关掉手机,没有回复。
第二天一早,整个镇政府的气氛都变了。
走廊里,人们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见面打招呼的声音也比平时洪亮,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青云镇,这个在县里长期抬不起头的穷乡镇,一夜之间,成了被聚光灯笼罩的明星。
孙镇长办公室的门难得地敞开着。他正站在一块新立起来的白板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记号笔,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沈铭,来,快来!”看到沈铭,孙镇长立刻热情地招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白板上,已经被他画满了各种歪歪扭扭的方框和箭头。
“你看,”孙镇长用笔头重重地敲着白板,“赵书记的讲话,就是东风!东风来了,我们的船就得立刻扬帆!我琢磨了一晚上,光有一个好学校不够,教育是软件,我们还得有硬件!”
他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圈里写着四个大字:“现代农业”。
“昨天下午,市里一家做有机蔬菜的公司就打电话来咨询了!还有省城那个文旅公司,也追问我们后续规划。还有秦女士的那个团队,昨天一早就进驻了,带着各种咱们看不懂的仪器,在西边的荒坡上勘测。这说明什么?说明资本的嗅觉比我们灵敏!他们都闻到肉香了!”
孙镇长的声音里充满了亢奋,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投资像潮水般涌入青云镇。
“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要求——土地!要连片的、成规模的土地!我们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巴掌田,种不了有机蔬菜,也搞不成观光采摘园。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土地流转!”
他大手一挥,在“现代农业”旁边,又重重地写下了“土地流转”四个字。
沈铭看着孙镇长画的宏伟蓝图,没有说话。他知道,镇长想的没错,产业要落地,土地是根基。只是,这根基,并不像白板上的方框那么容易画出来。
“镇长,这件事,村民们……”
“村民?”孙镇长打断了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这还有什么问题?天大的好事!土地租出去,每年躺着拿租金,人还能进园区里打工,拿双份的钱!以前是咱们求着人家,人家还不来。现在是金元宝送到家门口,谁会往外推?”
孙镇长笑呵呵地拍了拍沈铭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我有数。回头开个村民大会,我亲自去讲,把账给大家算清楚,保证人人喜笑颜开。”
看着孙镇长过于乐观的表情,沈铭心里那点不安,反而更重了。
他走出办公室,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座位,而是下意识地朝着镇子西边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大片地势平缓的坡地,因为土壤贫瘠,大部分都荒着,只有少数几户人家还在上面种些耐旱的杂粮。
离着老远,就看到几个穿着笔挺西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正围着一台看起来很精密的仪器在操作。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拿着望远镜,不时和旁边的人交流着什么。
他们是秦姝的团队。
而在坡地的另一头,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正聚在一起,对着那群“城里人”指指点点,脸上的神情,不是孙镇长想象中的“喜笑颜开”,而是混杂着警惕、疑惑和深深的忧虑。
沈铭走了过去。
“沈主任!”
看到他,村民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围了上来。
领头的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人,姓钱,村里人都叫他钱大伯。他是这片土地上最固执的庄稼人,也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之一。
“沈主任,那些人是干啥的?拿着些稀奇古怪的家伙,在我们祖坟山周围晃悠了两天了。”钱大伯的语气里带着质问。
“他们是来考察投资环境的,想看看咱们这片地能不能搞现代农业。”沈铭解释道。
“搞农业?”另一个村民立刻接话,“我听着咋是要建什么工厂?要把我们的地都收走?”
“不是收走,是流转,就是租给他们。”
“租?”钱大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锐光,“咋个租法?租多少年?一亩地给多少钱?要是他们把地给弄坏了,种不出庄稼了,以后我们老钱家的子孙吃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每一个问题都无比现实。
沈铭耐心地解释着:“大伯,这些都还没定,现在只是初步考察。如果真要流转,肯定会开村民大会,把所有条款都摆在明面上,一五一十跟大家商量,保证不会让大家吃亏。”
“商量?”一个年轻些的村民冷笑了一声,“我们听过别的村子的事。一开始说得天花乱坠,合同一签,钱一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公司老板跑路的有,拿了地不给钱的有,把好好的水田搞得又咸又硬的也有。到时候我们找谁去?地没了,钱花光了,哭都没地方哭!”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一片附和。
“就是!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给了别人,心里不踏实!”
“我们不要那几个租金,自己种点红薯玉米,饿不死就行!”
沈铭看着他们群情激奋的样子,心里一沉。他知道,孙镇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于这些祖祖辈辈靠土地为生的农民来说,土地不仅仅是生产资料,更是他们最后的保障,是他们的根。让他们把根交出去,哪怕是暂时的,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也不是几句“保证”就能消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