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了。
这个女人,不是敌人。至少,不完全是。
她更像一个手握重金、极度挑剔的终极甲方。她所谓的“秦家后人”的身份,不是用来压人的,而是在宣告她对这片土地拥有无可置疑的“干涉权”和“投资优先权”。
她指出的那些建筑缺陷,并非刁难,而是源于她深入骨髓的“专业洁癖”。在她眼里,一个有瑕疵的项目,不值得她投入精力,更配不上承载她母亲的遗愿。
想通了这一点,沈铭心中最后一点紧张也烟消云散。
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搞了半天,这位气场强大的秦女士,本质上是个顶级的项目经理,回老家来考察一个她可能要接盘的“烂尾工程”。
而自己,就是这个“烂尾工程”的现场负责人。
对面的秦姝,一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观察着沈铭。
她看到了他从最初的震惊,到短暂的失神,再到此刻,一种让她有些意外的平静。这个年轻人的心理素质,似乎比她报告里评估的还要好一些。
“看来,我的身份让你很意外。”秦姝的语气依旧平淡,她习惯于掌控谈话的节奏。
沈铭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走。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秦姝的肩膀,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那栋已经封顶的教学楼,在夜色中轮廓分明。
“秦女士是吗?”他开口,声音平稳,“你刚才说的那些建筑问题,很有道理。特别是外墙保温材料在潮湿环境下的性能衰减,还有教室的西晒问题,确实是我们经验不足,考虑不周。”
他的坦诚,让秦姝准备好的下一套说辞卡在了喉咙里。她预想过对方的辩解、愤怒、甚至是谄媚,唯独没想过是这样一种纯粹技术层面的承认。
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但沈铭的话还没完。
“不过,”他话锋一转,收回目光,直视着秦姝的眼睛,“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哦?”秦姝眉毛微挑,终于来了点兴趣。
“你评判的是一个‘产品’,而我建造的是一个‘希望’。”沈铭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产品追求百分之百的完美,差一个螺丝都是次品。但希望不一样,它只需要一个足够坚固的开始,一个能挡风遮雨的屋顶。”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夹杂着自嘲和骄傲的笑。
“我们这个在你眼里的‘不合格品’,用一个学期的时间,把全镇小学的总平均分,从全县倒数第三,拉到了全县第五。英语单科,全县第二。”
秦姝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这些数据,在她的报告里有,但从沈铭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分量。那是冰冷的数字背后,滚烫的温度。
沈铭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水味,但此刻,他已经完全不受其气场的影响。
“所以,秦女士,”他的目光变得极具侵略性,仿佛要穿透对方那副精英的面具,直抵内心,“你这次回来,是想帮你母亲的故乡,把这个‘不合格品’变得更完美一点;还是想用你的专业和标准,来证明这片土地上的人,连拥有一个‘不合格’的希望,都不配?”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所有的伪装和试探,直指核心。
它不再是“你凭什么管我”,而是“你想成为什么人”。
它将历史的包袱、土地的归属权,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关于她个人选择的道德命题。是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批判者,还是成为一个血脉相连的建设者?
秦姝瞳孔微缩,她第一次在这个乡镇干部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同类才有的压迫感。
对方不仅看穿了她的试探,甚至还反过来,给她设下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选择题。
夜色中,那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蛰伏着。车内,司机兼保镖透过后视镜,看到自家老板脸上那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了一丝细汗。
他跟了老板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在一次商业会面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而沈铭的脑海里,那个【危机预警】的图标,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闪烁的红光悄然隐去,变成了一圈稳定而平静的淡黄色。
威胁暂时解除了。
但沈铭知道,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