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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孙镇长的办公室就又成了烟雾缭绕的仙境。他一夜没怎么睡踏实,脑子里全是沈铭说的那些新词儿:“服务包”、“产品逻辑”、“新生活说明书”。他总觉得这事悬,像踩在云彩尖上,可偏偏沈铭那小子笃定的眼神,又让他心里生出一丝荒诞的期待。
沈铭也没睡好。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亮着,那个名为【青云镇·新家园(1.0版)】的文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列出了十几条框架。但他知道,这东西做得再漂亮,效果图再炫酷,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就是一堆废纸。
这个人,就是刘根生,孙镇长口中的“刘老倔”。
他是整个拆迁片区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也是过去在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只要他不点头,很多人就会跟着观望、动摇。他是整个计划最关键,也是最硬的一块骨头。
沈铭关掉文档,站起身。
与其等着周敏那边的“包装”方案,不如先去会会这位“产品”最挑剔的终极用户。
清晨的拆迁区,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息。老屋的瓦缝里升起袅袅炊烟,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空气里却又飘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焦灼和躁动。
沈铭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
昨天他挨家挨户“串门”的事,已经传遍了。村民们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警惕和敌视,多了一些好奇和审视。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自家门口,看着沈铭一步步走向巷子最深处的那座院落,小声议论着。
“他真敢去找刘大爷啊?”
“啧,刘大爷的脾气,昨天工作组的小王去,差点被他用扫帚打出来。”
“这沈主任,看着文质彬彬的,胆子倒是不小。”
议论声隔着一段距离,模糊地飘进沈铭耳朵里,他没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前方那扇虚掩着的院门上。
刘根生的院子,是整个片区里最气派的。青砖砌成的院墙,门楼上还有些模糊的雕花,看得出当年的风光。院门没锁,沈铭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几垄菜地被侍弄得井井有条,黄瓜藤顺着竹竿爬得老高,挂着顶花带刺的嫩瓜。院子中央,一个穿着白色对襟褂子的清瘦老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面前簸箕里的草药。
他就是刘根生。
老人似乎没听见沈铭的脚步声,他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耐心地将一堆晒干的草药分拣开,根归根,茎归茎,叶归叶,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刘大爷,早上好。”沈铭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开口打了声招呼。
刘根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头都没回,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回应。
“嗯。”
一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沈铭隔在了外面。
沈铭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走到他对面,也寻了张小马扎坐下,目光落在簸箕里的草药上。
“这是在拣益母草和车前子?大爷您还懂医理。”
刘根生终于停下了手,他抬起眼皮,浑浊但锐利的眼睛扫了沈铭一下。那眼神,像村里老木匠手里的刻刀,要刮掉你脸上所有的伪装。
“当官的,也认识草药?”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年累月抽旱烟形成的烟火气。
“以前在老家,跟村里的赤脚医生学过几天。”沈铭的语气很平和。
刘根生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分拣他的草药。那份专注和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压迫感。他仿佛在用行动告诉沈铭:我的世界,你进不来。
沈铭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走。阳光透过院墙,洒在两人之间,空气里只有草药的清香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比的是耐心。
过了大概十分钟,刘根生似乎终于耗不过这份沉默。他把分好的草药倒进两个不同的布袋里,扎好袋口,然后抬起头,正视着沈铭。
“说吧,什么事。”
“为了拆迁的事来的。”沈铭答得直接。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刘根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药末,“文件我看过了,补偿标准我也知道了。我的态度,跟工作组那几个娃子也说得很清楚了。”
“您是觉得补偿不合理?”
“合不合理,那是你们算出来的账。”刘根生走到墙角,拿起一把锄头,开始不紧不慢地给菜地松土,“我的账,跟你们算的不一样。”
他一锄头下去,翻起一块湿润的泥土,一只蚯蚓在土里扭动。
“这院子,这房子,是我爹留给我的。当年我入赘到你们青云镇,就是在这院里成的家。我媳妇,一辈子就住在这,哪儿也没去过。她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守好这个家。”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你们给我钱,给我楼房。我问你,我拿着钱,去哪儿找我媳妇说话?我住进楼房,清明冬至,她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锄头一下一下地落下,节奏沉稳,仿佛不是在松土,而是在敲打着沈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