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刚才的哭声只是沈铭的错觉。
他没有再敲,而是往后退了半步,让自己的身影不至于堵在门前,压低了声音,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温和。
“李婶,是我,沈铭。我路过,听见您好像不舒服,没事吧?”
门里依旧没有回应。但沈铭能感觉到,门后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门缝,警惕地审视着他。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摆出任何干部的架子,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等待长辈开门的晚生。
又过了足足一分钟,门轴发出一声艰涩的转动声,门被拉开一道窄窄的缝。
一张布满皱纹、泪痕未干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正是李秀莲。她的头发花白,眼神浑浊,充满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沈主任……这么晚了,有事吗?”她的声音沙哑。
“没事,李婶。”沈铭摇了摇头,把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让她能看清自己手里空无一物,“我没带文件,也不是来谈工作的。就是晚上出来走走,路过您家门口,听见您在哭,不放心,来看看您。”
李秀莲愣住了,她预想过无数种干部上门的场景,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
她抓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和沈铭对视了十几秒,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戒备的神色渐渐褪去了一些,被一种更深的迷茫和悲戚所取代。
她最终还是沉默着,侧过身,将门完全打开了。
沈铭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左手边是一铺土炕,炕上的被褥叠得有棱有角。右手边是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和两条长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木头气味,还混杂着一丝草药的味道。
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对穿着中山装和碎花袄的年轻夫妻,男的浓眉大眼,笑容憨厚,女的眉眼弯弯,一脸幸福。
那就是年轻时的李秀莲和她已经过世的丈夫。
李秀莲没让座,也没倒水,只是自己走到炕边坐下,垂着头,双手绞着自己的衣角。
沈铭也不在意,自己拉过一条长凳,在八仙桌旁坐下,与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坐着。
他知道,对于一个沉浸在悲伤中、并且习惯了孤独的人来说,任何急切的询问都是一种冒犯。有时候,一个无声的陪伴,远比一万句“你别难过”要管用。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墙上老式挂钟指针走动的“咔哒”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沉默。
李秀莲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她极力压抑着,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粗糙的裤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房子……不能拆啊……”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拆了……我就没家了……”
沈铭在心里默念,开启了【洞察人心】。
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化,但李秀莲身上,却浮现出只有他能看见的淡淡光晕。
【姓名:李秀莲】
【情绪:深度悲伤、极度恐惧、强烈孤独。】
【表层诉求:不想搬离老屋。】
这些信息,沈铭不用系统也能猜到。他集中精神,试图看得更深。
光晕微微闪烁,一行更深层次的、金色的文字缓缓浮现。
【核心执念:如果房子没了,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
沈铭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墙上那张黑白婚纱照。
原来如此。
他瞬间明白了。对于这位孤寡了一辈子的老人而言,这栋老屋,早已不是一处遮风避雨的居所。这是她和丈夫唯一的念想,是她精神世界里,那个已经远去的人,唯一的归途。
拆掉房子,对她而言,等于亲手斩断了丈夫“回家”的路,等于彻底杀死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念想。
这和钱无关,和补偿无关,这是一种近乎于信仰的执念。
想通了这一点,沈铭心中再无半点焦躁。
他没有去接“拆房子”的话题,而是将目光落在那张婚纱照上,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轻声说:“李婶,这是您和叔吧?叔年轻的时候,看起来真精神。”
李秀莲的哭声一顿,她有些错愕地抬起头,顺着沈铭的目光看向墙上的照片。
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某个开关,她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光。
“他……他那时候是民兵队长,十里八乡有名的壮实后生。”她看着照片,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很快又被悲伤淹没,“可惜,走得早……”
“这房子,是叔带着您一起盖的吧?”沈铭继续问道。
“嗯。”李秀莲点点头,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身下土炕的边缘,“那时候穷,没钱请人。都是他下了工,自己去山上砍木头,去河里挖沙。我呢,就给他做饭,递块砖。这面墙,是我俩一块一块垒起来的。院子里那棵槐树,也是我们结婚那年,他亲手栽下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话匣子。
她说起丈夫喜欢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草,说起他如何在夏天的夜晚,搬个躺椅在槐树下给她扇风,说起他临走前,还念叨着等开春了要把漏雨的屋顶再修一修……
这栋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都浸透了那个男人的气息,都刻满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沈铭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劝慰,只是在她偶尔停顿的时候,递上一句“后来呢?”或者“那时候肯定很开心吧?”,引导她说下去。
他发现,【洞察人心】这个技能,最强大的地方,或许不是看穿别人的想法,而是在看穿之后,懂得如何去尊重和理解对方的情感。
许久,李秀莲说累了,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情绪比刚才平复了许多。
“沈主任,让你见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会。”沈铭摇摇头,语气真诚,“我倒是觉得很羡慕。能有这么多值得记一辈子的事,挺好的。”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
“李婶,您放心。这房子承载了您和叔一辈子的故事,没人能随随便便把它当成一堆砖头瓦块给推了。”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地把门带上。
门内,李秀莲怔怔地坐在炕边,看着墙上丈夫的笑脸,半晌,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积郁了多年的那股气,终于顺了过来。
……
从李秀莲家出来,沈铭没有立刻回家。
他一个人走在青云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感觉头脑格外清醒。
他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今天走访的一幕幕。
张强夫妻俩对未来生活便利性的焦虑;
倔老头王五对那片承载着家族记忆和邻里人情的院子的守护;
寡居老人李秀莲对那栋作为精神寄托的老屋的执念……
沈铭忽然笑了一下,有些自嘲。
他之前和孙镇长,和镇里所有的干部一样,都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
他们总想着怎么“搞定”村民,怎么用一套标准化的补偿方案去“解决”问题。
可他们忘了,拆迁,拆的从来不只是一栋栋房子,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过去几十年的生活方式、情感寄托和对未来的全部想象。
用冰冷的数字和条款,去衡量滚烫的人生,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模拟器里的三条死路,和那条成功率只有5%的活路,区别就在于此。前三条路,都把村民当成了需要攻克的“堡垒”;而唯一的活路,是把他们当成需要倾听和理解的“人”。
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孙镇长给他的那根烟,夹在指间,却没点燃。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了他的脸。
通讯录里,他没有找孙镇长,也没有找县里的任何领导。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停留在一个有些意外的联系人上。
——市连锁超市采购经理,周敏。
那个当初帮他解决了“青云土豆”销路,精明干练的女人。
电话接通了。
“喂,周经理,这么晚打扰你了。我是青云镇的沈铭。”
电话那头的周敏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回应:“沈主任?你好你好,这么客气干什么。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你们青云镇又有什么新的农产品了?”
“不,这次不是农产品。”沈铭看着远处安静的镇政府大楼,缓缓说道,“我想跟你谈一个合作。或者说,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帮忙?”周敏的语气里透着好奇。
“对。”沈铭的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见的弧度,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我想请你,或者你认识的专业团队,帮我们青云镇做几款……包装设计。”
“包装设计?”周敏彻底糊涂了,“给什么东西做包装?土豆吗?你们的土豆不是已经有包装了吗?”
“不是给土豆。”沈铭一字一顿,说出了一句让电话那头的周敏,也让任何一个听到的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是给人,给一种新的生活,做一套全新的‘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