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青云镇的天空有些阴沉,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孙镇长一早就等在办公室,眼圈望向门口,心里七上八下,既怕沈铭真的跑去刘根生家碰个头破血流,又怕他被昨晚的模拟结果打击得没了主意。
可他左等右等,直到上班时间都过了快一个小时,也没见沈铭的影子。
打电话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小沈,你人呢?没出什么事吧?”孙镇长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集市上。“孙镇长,我没事。今天不去办公室了,在
“转转?你……你没去找刘老倔吧?”
“还没。”沈铭顿了一下,“我先去别人家串串门。”
不等孙镇长再追问,电话就挂了。孙镇长举着听筒,愣了半天,最后烦躁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语地骂道:“串门?这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思串门!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孙镇长猜得没错,沈铭确实在“串门”。
他脱下了那身略显笔挺的干部夹克,换上了一件最普通的灰色t恤和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沾了点泥点的运动鞋。他没开车,就这么步行着,手里还提着两袋刚从镇上早点铺买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没有走向那条通往刘根生家的小巷,而是拐进了另一条岔路。
拆迁区的第一户,是张强家。
张强三十出头,在县里一个工地上打零工,媳妇在家带孩子,刚满一岁。这一家是典型的年轻人,对未来充满期望,也最容易感到不安。
沈铭敲门时,开门的是张强的媳妇,一个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年轻女人。她一见是沈铭,整个人都僵住了,抓着门框的手指微微用力,眼神里全是戒备。
“沈……沈主任?”
“嫂子,早上好。我路过,还没吃早饭,闻着你家熬的粥真香,不介意我进来讨一碗吧?”沈铭把手里的包子递过去,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
这番开场白完全出乎女人的预料,她愣愣地接过包子,不知所措地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屋里,张强正抱着孩子在喂米糊,看见沈铭进来,他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脸上同样是警惕和局促。“沈主任,您怎么来了?”
“坐,坐,别客气。”沈铭自己找了张小板凳坐下,一点也不见外,“我就是随便走走。孩子多大了?长得真结实。”
话题就这么从孩子身上打开了。
张强夫妻俩一开始还很拘谨,回答问题都小心翼翼。可沈铭绝口不提拆迁和补偿的事,只是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讲育儿的烦恼,问孩子晚上闹不闹,辅食吃的什么牌子。
渐渐地,夫妻俩的防备心卸下了不少。张强媳妇给沈铭盛了一碗热粥,话也多了起来。
“唉,这孩子就是太闹腾,晚上要起好几回。我们这老房子,隔音不好,他一哭,隔壁王大爷家都能听见,怪不好意思的。”
沈铭喝了一口粥,顺着她的话问:“那要是搬到新楼房,隔音好了,不是就没这烦恼了?”
他问得极其自然,就像是随口的闲聊。
张强的媳妇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新楼房是好,可我们也在愁。你看我们家,院子里能晒被子、晒尿布,还能让我婆婆种点小葱小蒜。到了楼上,就那么一小块阳台,哪里够用?还有这孩子,再大点会跑了,在院子里玩,我们一眼就能看着,安全。住楼上,下个楼都费劲,能去哪玩?”
张强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沈主任。我们两口子都得出去挣钱,以后孩子就得让老人带。我妈腿脚不好,让她天天爬楼梯,那不是要她的命吗?还有,我平时在县里打零工,都是骑这辆破摩托车,来回方便。要是搬到安置小区,离我干活的地方远了,每天来回就得多花一个多小时。”
这些话,他们从未对之前的工作组说过。在那些穿着制服、拿着文件的干部面前,他们只敢谈钱,谈面积,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这些才是干部们唯一关心的东西。那些关于生活便利、育儿习惯、老人健康的琐碎担忧,说出来只会被认为是“矫情”,是“想多要钱的借口”。
沈铭没有反驳,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他开启了【洞察人心】。
【张强,情绪:焦虑、迷茫。表层动机:担心搬迁后生活成本增加,生活质量下降。】
【张强媳妇,情绪:担忧、不安。表层动机:害怕新环境不利于育儿和照顾老人。】
没有贪婪,没有对抗。有的只是普通人对于未知生活最朴素的恐惧。
“我明白了。”沈铭喝完最后一口粥,站起身,“嫂子,粥很好喝,谢谢。包子你们趁热吃。”
他转身准备离开,张强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沈主任,那……那个补偿方案……”
“方案只是个草案,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沈铭回头看了他一眼,“放心,镇里不会让大家伙吃了亏还受罪的。”
说完,他便离开了张家。
留下张强夫妻俩面面相觑,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他好像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媳妇小声说。
张强挠了挠头,没说话,眼神里的警惕,悄然化解了几分。
沈铭的下一站,是王五家。
王五是个五十多岁的倔老头,也是模拟中因为院子面积问题而闹得最凶的“刺头”之一。沈铭到的时候,王五正光着膀子,在自家院子的菜地里翻土,黝黑的脊背上全是汗珠。
看到沈铭,王五连头都没抬,只是把锄头抡得更起劲了,泥土被他刨得四处飞溅,有几块甚至溅到了沈蒙的裤腿上。
这显然是故意的。
沈铭也不生气,就站在菜地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着。
“王大叔,你这韭菜长得可真好,比市场上卖的那些壮实多了。”
王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沈铭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听说,这韭菜要养得好,最讲究的就是地。这片老宅子的地,都是多少年的熟土了,土质松,养分足,种什么长什么。要是换了新地方,那些新填的土,没个三五年养不出来。”
这话,像是说到了王五的心坎里。他停下了手里的锄头,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斜眼看着沈铭:“你一个当官的,还懂这个?”
“以前在乡下老家,也跟着我爸侍弄过几天。”沈铭蹲下身,捻起一小撮泥土,在指尖搓了搓,“王大叔,你这地里,是不是掺了草木灰和鸡粪?”
王五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惊讶。这可是他种地的独门秘方,从不外传。
“你……你怎么知道?”
“闻得出来。”沈铭拍了拍手上的土,“草木灰的味儿,跟鸡粪的味儿混在一起,错不了。”
这一下,王五彻底没脾气了。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插,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从口袋里摸出旱烟袋,自己卷了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哼,懂这些有啥用?这地,这院子,马上就不是我的了。”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憋闷。
“以后搬了新家,也给您在楼下留一块公共的绿地,到时候您还去当技术指导,教教大家怎么种菜,怎么样?”沈铭半开玩笑地说。
“那能一样吗?”王五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在楼下种,那是大家的。在我自己院子里种,那是我自己的!我想什么时候浇水就什么时候浇水,想什么时候拔葱就什么时候拔葱。我这院子里的菜,一年到头,就没断过。不光自己家吃,左邻右舍谁家缺了,说一声就过来拿。这要是搬到楼上,门一关,谁认识谁啊?”
说着说着,这个倔老头的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我这院子,是我爹传下来的。院里这棵枣树,是我儿子出生那年种的。每年秋天打下来的枣,又脆又甜,我孙子最喜欢吃。你们说拆就拆,说给钱就给钱。钱能买来我爹留下的念想吗?钱能买来我孙子爬过的枣树吗?”
沈铭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洞察人心】再次启动。
【王五,情绪:失落、愤怒、怀旧。核心诉求:守护承载着家族记忆和邻里情感的家园,而非简单的金钱补偿。】
症结不在院子的大小,而在院子里承载的岁月和人情。
沈铭在王五家待了很久,两人聊的都是庄稼、年景和一些陈年旧事。从头到尾,沈铭都没提一个“拆”字。
等到他离开时,王五一直把他送到院门口,临走前,这个倔老头闷声闷气地扔下一句话:“明天要是还来,带两瓶好酒。光说不练,嘴巴干。”
傍晚时分,沈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拆迁区的街巷里。
炊烟的味道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家家户户门口,又聚起了三三两两的村民。只是,今天他们讨论的话题,全都变了。
“哎,你听说了吗?沈主任今天去张强家了,还给他们家孩子带了包子。”
“不止呢!他还去王老五家了,俩人在菜地里蹲了半天,也不知道说啥。反正王老五下午见我,都没昨天那么冲了。”
“怪事了,他这一天,转悠了好几家,就是不谈拆迁的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村民们的眼神里,戒备和敌意正在悄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好奇和不解。那个原本应该剑拔弩张的“攻守同盟”,在沈铭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闲逛”中,已经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夜幕彻底降临,大多数人家已经亮起了灯火,传出电视机的声音和家人的笑谈。
沈铭独自一人,走到了巷子的深处。
这里比外面要安静许多,光线也更暗。他停在了一座看起来比周围房屋更显破旧的院门前。这是拆迁名单上的第十七户,户主叫李秀莲,一个六十多岁的寡妇,无儿无女,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
他站定了许久,整理了一下思绪,正准备抬手敲门。
突然,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紧闭的门缝里隐约传了出来。
那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沈铭的心。
那哭声细细的,被木门和夜风过滤得有些失真,像一根冰冷的绣花针,一下下扎在沈铭的心口上。
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敲也不是,走也不是。
在镇政府的大院里,村民的哭声往往意味着诉求和施压;但在这样寂静的深夜,在一扇紧闭的门后,这哭声里只剩下纯粹的悲伤和无助。
他最终还是抬手,用指关节在老旧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石头投进了深井,门里的哭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