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的秒针在单调地走着,一声,又一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顾学文的目光像两把用了多年的刻刀,在沈铭的脸上细细地审度,似乎想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分辨出真诚与浮夸的比例。
沈铭没有回避这道目光。
他将身体坐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这是一个晚辈面对长辈时最标准的姿态。他没有立刻说出“文化旅游”或者“招商引资”这些宏大的词汇,而是先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
“顾老,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让青云镇,活下去,而且是站着,有尊严地活下去。”
这话很朴素,甚至有些笨拙。
顾学文眉头一动,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我来青云镇时间不长,搞过土豆节,也跑过招商。我发现一个问题。”沈铭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们总想着我们缺什么,就去外面找什么。缺钱,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拉投资;缺项目,就削尖了脑袋跟别的乡镇抢。我们就像一个穷人,总想着怎么去模仿富人的穿着打扮,结果学得不伦不类,还把自家的底子都给掏空了。”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本蓝皮册子。
“今天在您这儿,还有在县档案局那堆旧纸里,我才想明白。我们不穷,我们只是忘了自己祖上曾经阔过。我们最大的财富,不是地里的土豆,也不是山里的矿,而是被我们自己当成累赘,当成老黄历的这些故事,是这条被荒草埋了近百年的古道。”
“别人有高楼大厦,有工业园区,我们没有,也比不过。但他们有咱们这条会讲故事的石板路吗?有咱们这沉淀了几百年的马帮文化吗?没有。这才是我们独一份的东西,是别人想学都学不来的东西。”
沈铭的语速开始加快,情绪也逐渐上来,他不再只是一个来请教的后生,更像一个找到了信仰的信徒,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他的发现。
“我想做的,就是把这些被遗忘的宝贝,重新擦亮,让外面的人都来看看,咱们青云镇,不只是一个偏远的山沟沟,它曾经是一个枢纽,一个码头。我想让镇上的年轻人知道,我们脚下踩的这片土地,是有根的,是厚重的。我想让那些当年走出大山的老乡亲们,回来的时候,能指着一条修葺一新的古道,跟他们的子孙说,‘看,你爷爷的爷爷,就是从这条路上,把山货背出去,又把希望背回来的’。”
他说完了,堂屋里一片死寂。
顾学文低着头,镜片后的眼睛看不真切。他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桌上的蓝皮册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像是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一旁的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正用围裙的角,悄悄擦着眼角。
许久,顾学文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释然,有感慨,也有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我写这本东西,写了二十年。”他拍了拍那本册子,声音有些沙哑,“跑遍了周围的山头,访问了几十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些,现在已经不在了。我总觉得,这些东西要是不记下来,就真的没了,烂在土里了。”
“我给县里送过,给市里的文史馆也寄过,都石沉大海。他们说,没有开发价值。呵呵,开发价值……”老人自嘲地笑了笑,“在他们眼里,不能立刻变成钱的东西,就没有价值。”
他将那本厚重的册子,郑重地推到了沈铭的面前。
“小沈,这东西,今天我交给你了。我不知道你能做成什么样,但你刚才那番话,让我觉得,我这二十年的心血,没白费。至少,有你这么一个年轻人,还认它是宝贝。”
沈铭的心脏重重一跳。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这本册子。
册子很沉,像是承载了一个老人毕生的心血,和一段被尘封的历史的全部重量。
“顾老,您放心。”沈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但我向您保证,我一定把它当成青云镇的命根子来干!”
……
下午两点,扶贫工作会开始前半小时。
孙建国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正对着一份全县各乡镇上半年扶贫指标完成情况的报表,愁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青云镇的数据,除了沈铭搞的那个“土豆产业”之外,其他几项都排在末尾,很是难看。
“咚咚咚。”
“进。”孙建国头也没抬。
沈铭推门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镇长。”
“你还知道回来?”孙建国从报表里抬起眼,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是去县里查资料了吗?查出金矿了还是查出银矿了?让你下午开会,你踩着点儿回来。”
“镇长,比金矿银矿还重要。”沈铭的表情异常严肃。
孙建国愣了一下,他很少看到沈铭这副样子。这小子平时要么是带着一股子冲劲,要么就是胸有成竹的淡定,像现在这样,混杂着亢奋、郑重和一丝紧张的表情,还是头一回。
“坐。”孙建国掐灭了烟头,往后靠在椅背上,“说吧,又憋着什么大招呢?”
沈铭没有坐,他走到孙建国宽大的办公桌前,将怀里抱了一路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那张复印的《西南商路舆图》,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