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敢!”老太太声音发颤,那是她最后的倚仗。
“有啥不敢的!这是政策!”金宝额上青筋暴起,“明天,明天就来!妈,算我求你了,趁夜把那牌位扔灶坑里烧了,那刺猬……赶走吧!不然,你儿子我这饭碗都可能保不住!”
一边是救命的仙家,一边是儿子的前程。李老太只觉得天旋地转,那颗刚轻松了没多久的心,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比病痛更让她窒息。她看着儿子焦急又带着恳求的脸,看着这破败却承载了她一生的家,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那一夜,李老太的屋里灯一直亮着。她坐在炕上,看着供桌,看着桌下那个安静的小生命。她想起那个白胡子老头的梦,想起身上消退的病痛,想起这刺猬带着露水和草药归来的模样。仙家救了她,她怎能转头就当了那忘恩负义之人?可儿子……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穷家破业,他混到今天也不容易。
内心的挣扎,像两把钝刀子在来回切割她。风吹过屋后那片老坟地的松树林,声音呜咽,像无数亡魂在叹息。
后半夜,月黑风高。李老太终于动了。她颤巍巍地下了炕,没有去动牌位,而是走到供桌旁,慢慢蹲下身,对着那只似乎被惊动、微微抬头的刺猬,哽咽着:
“白仙……白仙大人啊……不是俺老婆子心狠,是这世道……容不下您了。您的大恩大德,俺这辈子记在心里,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您……您走吧,找个深山老林,清净地方,别再回来了……”
那刺猬黑豆似的小眼睛看着她,安静得出奇。它用鼻子轻轻嗅了嗅空气,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爬出了供桌底,爬过冰冷的泥土地面,从门缝里挤了出去,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李老太瘫坐在地上,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第二天,赵连长果然带着两个民兵来了。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供桌被搬了出来,那块红布牌位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烂。
“哼,还算识相!”赵连长没找到刺猬,满意地拍拍手,对面如死灰的李老太训斥了几句,扬长而去。
金宝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从那天起,李老太的病,又一点点地回来了。比之前更凶,更沉。她不再呻吟,只是终日望着门外的方向,眼神空空洞洞。
一个月后的黄昏,李老太已是油尽灯枯。金宝守在她炕前,悔恨交加。忽然,已经几天水米未进的老太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金宝顺着看去,只见窗玻璃外,模糊映出一个刺猬的影子,很大,就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朝里望。它的刺上,似乎还挂着新鲜的泥点和草屑。
金宝猛地冲出门去,窗外,月光如水,地上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枯叶在打旋。
他回到屋里,李老太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平静,嘴角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的笑意。
只是,在她冰凉的、布满老茧的手心里,金宝发现,紧紧攥着几根灰白色的、坚硬的刺猬刺,还有一小片已经干枯的、锯齿边的草药叶子。
屋外,九七年的寒风,依旧呜咽着,吹过空旷的田野,吹向更远的、黑黢黢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