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车头亡灵(1 / 2)

李福顺提着油灯,站在报废场边缘,煤烟和铁锈的气味钻进鼻孔。他是机务段的司炉工,四十二岁,在这条线上干了二十多年。今夜轮到他值班,而他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夜——北风呼啸,如同无数冤魂穿过钢铁缝隙。

“就你事多,非要来看。”身后的老赵嘟囔着,裹紧棉袄,“这鬼地方,晚上谁愿意来?”

李福顺没回头,目光仍锁定在那台老机车上。“你听见什么没有?”

“能听见什么?除了风——”老赵突然住口。

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从1178号方向传来,像是有人在缓缓扳动阀门。

老赵啐了一口:“妈的,又是这鬼动静。走吧,回去喝两盅,明儿就让它变废铁。”

李福顺却迈步向那台机车走去,油灯在风中摇曳,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你疯啦?”老赵压低声音喊道。

李福顺已经爬上驾驶室。油灯照亮狭小的空间,操作杆、压力表、注水器……所有东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唯有司炉位置相对干净,仿佛刚有人坐过。他伸手摸了摸炉门,冰凉。

“老李,下来吧!”老赵在

就在这时,汽笛突然撕裂夜空——短促而凄厉,如同一声被扼住的呐喊。

李福顺手一抖,油灯差点掉落。他猛回头,看见老赵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报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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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务段的老人们都知道1178号的故事。

它生于1938年,日本人在东北建立的满洲铁道工厂铸造了它的铁骨。最初编号“弥荣型206”,在日伪时期奔跑于南满铁路,运送过士兵、物资,也运送过押往“矫正院”的囚犯。1945年日本投降,它被苏联红军接收,编号改为“tp-41”;国共内战时期,它又辗转落入国民党手中,编号“KF-107”;最终,1948年辽沈战役后,它被解放军缴获,重新编号为“解放型1178”。

一台机车,四次更名,见证了多少死亡,无人能说清。

老工人间流传,1946年冬,这台车曾撞上一列满载难民的火车,数百人冻僵的尸骸散落轨道两旁;1948年,它在四平前线被用作临时刑场,三十多名战俘在它的锅炉旁被枪决;最邪门的是1950年,三个司乘人员莫名其妙死在了驾驶室里,全身无伤,只是眼睛圆睁,仿佛看见了极恐怖的东西。

从那以后,1178号就经常“闹动静”。夜间无故鸣笛,车灯自行亮起,甚至有人看见它的动轮在无火状态下缓缓转动。机务段领导换了几茬,都拿它没办法,最后只好将它报废处理。

“那铁家伙,吃的人比拉的货还多。”老司炉工张大山曾这么对李福顺说。张大山是李福顺的师父,带了他五年,1951年突发恶疾去世,死前一直念叨着1178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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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顺那夜从1178号下来后,病了两天。发烧时,他做了个奇怪的梦:自己站在一条无尽的铁轨上,两旁堆满白骨,1178号从迷雾中驶来,车灯如独眼,汽笛声里夹杂着无数人的哭喊。

病好后,他去找了机务段的老书记。书记听罢他的描述,沉默良久,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的日志。

“这是1178号历年的运行记录,本来不该给你看的。”老书记压低声音,“里面有些内容,不符合现在的政策。”

李福顺翻开日志,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注释中,偶尔会出现奇怪的标记:“x日,夜班,司乘报告异常声响”、“x月,无火状态下气压表异常上升”、“某年某月,巡夜人员听见驾驶室有人说话”……

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一段1949年的记录:“今日卸炉灰,发现未燃尽人骨若干,疑为先前使用者处理尸体所致。”

“这车,经历太复杂了。”老书记叹气,“日本关东军、白俄流亡者、国民党特务、还有我们早期的士兵…它见证了整个东北最混乱的年月。”

李福顺合上日志:“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因为张大山去世前跟我说,如果1178号再闹,就找你。”老书记目光深邃,“他说你和那车有缘。”

李福顺想起师父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唇翕动,他当时以为那是呓语。

“还有三天,它就要被拆解了。”老书记说,“你要是能在这之前弄清楚它到底想要什么,也许能平息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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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夜,李福顺都守在1178号旁边。

第一夜,风很大。凌晨两点左右,他听见驾驶室传来低语声,像是几个人在急促地商量什么。他提灯照去,声音戛然而止。

第二夜,他壮着胆子爬进煤水车,在手电光下仔细检查,在煤堆底部摸到一块硬物——一枚锈蚀的日军身份牌,上面刻着“小林久雄”;还有一颗褪色的红五星,像是从某顶军帽上掉下来的;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相片,上面是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背面用钢笔写着“秀兰,等我回来”。

这些物品让李福顺彻夜难眠。每一个物件背后,都藏着一段被遗忘的人生,一段被战争碾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