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男人不在家,她又听见了哭声,那声音比以往都清晰,都委屈。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逃离,而是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对着那片黑暗,低声说起话来。她说今年的萝卜腌得透,酸菜渍得香;她说外面下了大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说她那个没福气的闺女,要是活着,也该有多大了……她絮絮叨叨,说的都是些家常里短,像是说给那看不见的婴灵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那哭声,在她絮叨的时候,似乎微弱了一些。
腊月二十三,小年。雪下得特别大,菜窖口几乎被雪埋了。男人出去串门,家里酱油没了,王秀芹不得不再次下窖,去取存在窖里的一坛子大酱。
那天窖里格外黑,格外冷。她刚下到一半,那婴啼声就响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哼唧,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凄厉的调子,像是在奋力挣扎,又像是在发出最后的控诉。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土壁,钻进她的脑仁。
王秀芹的心揪紧了。她摸索着找到那坛大酱,抱在怀里,转身想走。可那哭声猛地拔高,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脚踝。
“走吧……丫头……走吧……”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别在这儿熬着了,投个好胎去……”
她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循着那哭声,一步步向菜窖最深处走去。那里堆着些陈年的老南瓜,已经干瘪了,还有一垛快要腐烂的白菜。哭声似乎就从那白菜垛后面传来。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白气在眼前一团团地散开。恐惧和一种巨大的悲悯在她心里交战。她伸出手,颤抖着,开始扒开那堆积压的白菜。菜叶腐烂的粘滑感让她恶心,但她没有停下。一下,两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到什么,是一具小小的骸骨?还是一缕无所依归的魂魄?
就在她扒开一大抱烂菜叶时,哭声突然达到了顶点,然后骤然停止。
菜窖里恢复了死寂。
王秀芹僵在那里,手还保持着扒拉的姿势。借着头顶窖口透下的一点点微光,她看见在烂菜叶和泥土之间,似乎有一小片异样的白色。她屏住呼吸,用冻得麻木的手指,轻轻拨开浮土。
那是一个已经发黑、几乎碎裂的细小骨骸,很小,很小,属于一个婴儿。骨头旁边,还有一小块褪色发硬的蓝布,像是当年包裹的襁褓碎片。
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只有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像窖里的寒气,瞬间淹没了她。
王秀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热泪滚过她冻得冰凉的脸颊。她脱下自己的旧棉袄,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骨骸和那片蓝布包裹起来,紧紧地、温柔地抱在怀里,如同抱着那个早夭的女儿,如同抱着所有被遗弃的、未曾好好看过这个世界的生命。
她抱着这个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的包裹,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爬出了菜窖。
外面的雪还在下,天地间白得晃眼。她走到院子角落那棵老榆树下,用手和带来的小铲子,在冻土上费力地挖了一个小坑。她将包裹轻轻放入,盖上土,垒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从那以后,王秀芹下菜窖,再也没有听过那婴啼。
只是每年冬天,下到那片寂静和阴冷中时,她总会觉得,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孩子的气息,依然萦绕在萝卜白菜之间,但那不再是冤屈和恐惧,而像是一种沉默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