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腊月,东北黑土地冻得跟铁板似的,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拉肉。我们靠山屯,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菜窖里那点冬储货色过活——大白菜、土豆、萝卜,那是整个冬天肚里的指望。
王秀芹裹紧那件褪了色的藏蓝色棉袄,系着一条沾满油渍的围裙,走到院子当间儿。那口菜窖,像一张沉默的方口,黑洞洞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窖口盖着厚厚的草帘子和旧棉被,覆着一层薄雪,一掀开,一股混杂着泥土、腐叶和蔬菜清冽气息的凉气直冲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这天,家里来了客,男人吩咐她取颗酸菜,再拿几个土豆。她拎着麻绳和筐,踩着那嘎吱作响的木梯子,小心翼翼往下探。光线骤然黯淡,眼睛得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窖里的景象。白菜垛得像小山,萝卜们规规矩矩埋在沙土里,只露出一点点青白的头。空气里是那种沉甸甸的、属于地底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她弯腰,准备扒拉一颗酸菜缸上的压石时,一声极其微弱的啼哭,像根细丝,猛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王秀芹动作僵住了,侧耳细听。
那声音又来了。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像个没吃饱奶的猫崽在哼唧,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凉,从菜窖更深、更暗的角落传来。那声音钻进骨头缝里,让你心里头发毛,脊梁骨窜起一股凉气。
是婴孩的哭声!在这地底深处!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的汗瞬间变得冰凉。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了屯子里流传已久的那个话头——关于菜窖里的婴啼。老人们压低了声音说过,那是“困难时期”甚至更早些年,家里实在养不活、或是嫌弃是个丫头片子,被狠心爹娘扔进菜窖自生自灭的女娃。她们小小的魂魄离不开这阴冷之地,年复一年,在那堆萝卜白菜之间呜咽,盼着有人能把她们抱出去,见见天日。
王秀芹是个唯物的人,信的是“人死如灯灭”。可这声音真真切切,由不得她不信。她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朝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颤声问:“谁?谁在那儿?”
哭声戛然而止。
菜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敲着耳膜。她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偶尔踩到的烂菜叶。她用手在堆积的蔬菜间扒拉,触手是冰凉梆硬的萝卜,是层层包裹的白菜帮子。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幻觉,肯定是这几天没睡好。”她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定了定神,赶紧拾掇好几颗土豆和一颗酸菜,几乎是逃也似的爬出了菜窖。重新盖上草帘棉被的那一刻,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但她却感到一种重回人间的虚脱。
她把菜交给男人,没敢提窖里的事。那婴啼,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往后的日子,王秀芹下菜窖的次数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每一次,她都心怀忐忑。而那个婴啼,也并非每次都出现,但它总在你快要忘记的时候,幽幽地响起,提醒着它的存在。有时是在午后,阳光勉强能透进一点的时候;有时是在傍晚,窖里漆黑一片,她只能靠摸瞎取菜。哭声时远时近,有时觉得就在萝卜堆后面,有时又觉得是从地底更深处传来。
她开始留意屯子里关于那些年的零星记忆和传言。她记得母亲模糊地说过,五九年、六零年、六一年,那三年,地里不长粮食,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能进嘴的都塞进了肚。树皮被剥光,观音土胀死了人。那时候,扔孩子,特别是女娃,不算什么稀罕事。村东头的老光棍“赵瘸子”,他婆娘就连着生了三个丫头,最后一个生下来没声息,都说是在菜窖里“没捂过来”。还有西头已经没了的老李家的,据说也“处理”过一个……这些尘封的、带着血和泪的往事,像沉在河底的淤泥,被这诡异的婴啼,重新搅动了起来。
王秀芹自己也生过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小子,健壮如牛犊;老二是个闺女,生下来瘦瘦小小,没出月子就夭折了。当时她也哭得死去活来。此刻,听着这地底的啼哭,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早夭的女儿,心里那份属于母亲的柔软和痛楚,被狠狠地触动了。这冤魂,也曾是某个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却被遗弃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她心里的恐惧,渐渐渗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