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阴窑(2 / 2)

那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

娘说我烧得胡说八道,一个劲地喊“别追我”、“我不是故意的”。屯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打了针,吃了药,就是不退烧。

第三天,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娘和爹在门口小声说话。

“孩子是不是撞邪了?”娘带着哭音。

爹叹了口气:“明儿个我去请二舅爷来看看吧。”

二舅爷是屯里最年长的老人,年轻时就在那砖窑干过活。第二天他来了,坐在我炕头,用粗糙的手摸我额头。

“娃娃吓掉魂了,”二舅爷说,“得叫魂。”

他让我娘准备了三炷香、一碗清水、一件我的旧衣服。夜深人静时,二舅爷带着我爹去了砖窑。他们在窑口烧了香,爹拿着我的衣服喊:“铁柱,回家喽!”

二舅爷应着:“回来喽,回来喽!”

如此喊了一路,直到家门口,娘迎出来:“铁柱回来啦?”二舅爷答:“回来啦!”

说也奇怪,经过这一番折腾,我的烧竟然真的退了。

病好后,二舅爷来看我,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烟雾缭绕中,他讲起了砖窑的往事。

“五八年啊,”他眼睛望着窗外,像是能看回过去,“全国都在大跃进,咱们屯也接了个大任务,一个月内烧出十万块砖。那会儿我是窑工组长,带着七八个后生没日没夜地干。”

“窑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没停过,人都累脱了相。后来上面又说要提前完成任务,逼着我们加快进度。我记得清楚,那是农历十五,月亮圆得像银盘子。窑里热得能烤熟地瓜,王会计说再烧怕是要出事,可没人听他的。”

“后半夜,窑顶开始掉土渣子,我喊大家快出去,可已经晚了...”二舅爷的声音哽住了,猛吸了几口烟,“轰隆一声,半边窑顶塌了下来,把六个人埋里面了。我命大,刚好出去撒尿...”

“后来公社来人把窑封了,说是意外事故。可屯里人都知道,那是累死的啊!多好的后生们,最大的不过二十五,最小的才十七...”

二舅爷抹了把脸:“从那以后,窑里就常听见动静。有人说是冤魂不散,依我看,他们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在那儿干活呢...”

我听得心里发酸,突然觉得那座阴森森的砖窑不再那么可怕,反而有些悲哀。

“二舅爷,那些人的家属呢?”

“有的改嫁了,有的搬走了。王会计的媳妇就住在屯东头,这些年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

病完全好后,我偷偷去屯东头看了一眼。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缝补衣服,背影单薄得像张纸。那就是王会计的媳妇。她偶尔抬头望向西边,眼神空洞,像是在等待永远回不来的人。

我再也没去过砖窑,但也不再害怕它了。有时放学路过,我会远远地看上一眼,心里默默地说:“歇着吧,别累着了。”

狗蛋和翠花也从那件事后变得懂事了些。狗蛋不再整天惹是生非,翠花也没以前那么娇气了。我们偶尔聚在一起,还会说起那次经历,但不再是为了吓唬彼此,更像是分享一个共同的秘密。

那年秋天,砖窑周围长出了一片金灿灿的野菊花,开得特别旺盛。有人看见王会计的媳妇去采了一把,放在窑门口。没人阻拦她,大家都假装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