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声“姐”,那筷菜,那句“长姐如母”,都是为了此刻铺路。
我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名为“亲情”的暖意,此刻像被泼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滋滋地冒着寒气……
昨天两个弟媳不请自来……二弟媳昨天那句“这老头是占便宜了”,还有此刻二弟那副“指点明路”的笃定模样,串联起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们不是来看我,是来“估值”的。估我这套房子的值,估我和李先生关系的值,估我这个姐姐,还能被榨取出多少剩余价值。
我看着大弟那张被酒精熏得发红、却写满“真诚”的脸,看着他拍得砰砰响的胸脯。
那句“赔了都算我的”,听起来多么豪气如天,可我却只听到了潜藏的风险和空头支票的轻飘。
养羊?
我连羊圈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投资?
他们又或是想着我刚刚卖了老房子那点钱吧……
我用了50多年,才又有了这一点积,有了安稳的住处所,在他们眼里,大概就是一座,可以随时提取的金矿吧!
哎……
“赔了钱算我的……”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最不愿触碰的门。
二十七年前的画面,带着那个年代的尘土气息,猛地撞进脑海。
那时候,我和马大柱,我的前夫,还年轻,心里揣着对未来的渴望。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省吃俭用,牙缝里抠,好不容易攒下了两万块钱。那时候的两万块,厚厚的一沓,攥在手里,感觉能攥出一个崭新的未来。
我们盘算着,用这钱做本,做点小买卖。
我爸知道了,找到我们,坐在我们家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抽着烟,语重心长:
“青青,大柱,你们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做生意,光有胆子不行,得有门路。这样,钱放我这儿,我有个朋友,放印子钱(高利贷)的,利息高,稳当!我帮你们操作,比你们自己瞎折腾强多了!”
那时候的我,多傻啊。
觉得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我和马大柱犹豫再三,还是把那浸透着我们汗水的两万块钱,交到了父亲手上。
结果呢?
结果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什么高利息,连本钱都没影了。
父亲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后来干脆说:“投资嘛,哪有稳赚不赔的?就当买个教训!”
教训?
那是我和马大柱耗尽青春的第一桶金啊!
后来,家里买了羊,盖了房的钱,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我们没吭声,咽下苦水,互相安慰,从头再来。
又拼死拼活了好几年,攒下了一万五。
这次,我们不敢再想什么生意经了,就想着买块便宜的宅基地,盖两间属于自己的小平房,有个遮风挡雨真正的家。
钱攒够的那天,我和马大柱高兴得一夜没睡。
我爸又来了。
依旧是那副为你打算的模样:“盖房子?背那一身债干啥?有个窝住就行了。这钱啊,我看还是拿去做生意,这次我亲自盯着,肯定赔不了!钱生钱才是正道!”
同样的套路,同样的说辞。
可怜我和马大柱,就像被下了蛊,明明有过一次教训,却还是在那句“为你们好”面前,鬼使神差地,又把那一万五千块钱交了出去。
结果?
结果比第一次更惨。
钱没了,父亲说和所谓的朋友也闹翻了,连个响动都没听见,我们的钱就打水漂了……
我和马大柱之间,也因此埋下了最深的裂痕。
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就像塌了方的坡,一路往下滑……
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混着马大柱后来嫌弃的眼神…婆婆的唠叨声…两大姑姐鄙夷的样子…还有我这么多年当保姆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甚至为了生活和李先生不明不白……还有我独自拉扯孩子的艰辛……
——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理智的堤坝。
我鼻子一酸,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赶紧低下头……
我轻咳了一声,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翻涌的情绪。
那三张原本堆满笑意的脸,六只眼睛,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的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我下意识地避开他们的视线,伸手端起旁边那杯橙汁,我也顾不得许多,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好几大口。
甜腻的液体划过喉咙,非但没能压下那股酸涩,反而激起一阵轻咳。
声音带着刻意压抑后的沙哑和飘忽:
“养羊……”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是个好主意。”
二弟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刚要开口。
“哦……你们弟兄三个……都是为我好,这份心意,姐知道了,真……真挺感动的,我心领了。”
我顿了顿,感觉那六道目光忽然像针一样扎在我脸上。
“不过……合伙养羊这个事儿,太大了。我……我回去得好好考虑考虑。再说……再说我现在手里也……也没啥闲钱,这次车祸又花了不少…我平时开销大…你们也知道的……”
大弟的笑容僵在脸上。
三弟赶紧打圆场:“姐,不用你操心,就是投点钱,稳赚的!”
“稳赚?”我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世上哪有稳赚的生意。
“大鹏(大弟弟)有这个心,有这个能力,是好事。你们兄弟三个合伙,力量不是更大?我一个外行,还是别掺和了,免得给你们添乱。”
大弟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语气也硬了几分:“姐,你这是信不过我们?怕我们坑你?”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紧张。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和我流着样一型号血液的亲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场戏,我演了多半辈子,现在我忽然不想再演了。
“不是信不过。”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是我累了。我只想守着我的小房子,过几天清静日子。你们的大事,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就不用带上我了。”
我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是大弟弟猛地向后靠坐在实木椅子上,椅背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脸上那副热切仗义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像是精心排练的戏码被中途打断,露出了不耐烦的本色。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狠狠地叼在嘴里,点燃后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坐在他旁边的三弟,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动了动,那抹“体贴懂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劝说什么,但目光扫过大弟弟阴沉的侧脸,又瞥见我始终低垂的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悻悻然。
包厢里刚才那股“亲热”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大弟弟抽烟的“吧嗒”声和空调微弱的嗡鸣。
我轻咳了一声,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翻涌的情绪。
他们三个为什么是一伙的啊!
这个念头带着血腥气,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亲情,更没有幡然醒悟的愧疚。
昨天的妯娌登门,是侦察兵,是来摸我的底,看我到底还有多少油水可榨。
今天这场声势浩大的“宴请”,是精心布置的局。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在旁边敲边鼓。
那一声声“姐”,一句句“为你好”,一杯杯倒满的饮料,全都是麻痹我的烟雾弹。
他们不是临时起意。他们是“商量好了”的。
他们兄弟三人,平生第一次如此“团结”,目标如此一致——就是为了把我这个姐姐,架上名为“亲情”的砧板,然后,分而食之。
我的心,不是在流泪,是在滴血。
一滴,一滴,滚烫的,带着被至亲背叛的剧痛,砸在我的五脏六腑上。
我看着他们此刻或阴沉、或悻悻、或冷漠的脸。
这些和我流着相似血液的至亲,此刻在我眼里,却无比陌生,甚至……可怕。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穷,有一块糖,他们三个也会抢得不可开交。
可现在,为了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好处,他们却能如此默契地联合起来,把刀口一致对向我。
原来,贫穷时争夺的是糖,而如今,他们争夺的,是我这把老骨头里可能榨出的最后一滴骨髓。
我的眼睛有点模糊了,看他们的脸都有点扭曲了。
第八节:回忆的糖果与现实的刀
就在这片水光扭曲的视线里,那些被尘封的、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旧时光,却无比清晰地撞了回来:
想起我七八岁时,娘给的一块水果硬糖,我攥在手心里攥到黏糊糊都舍不得吃,最后小心翼翼地剥开,用牙咬开,分成了不均匀的三小块,塞进三个弟弟张着的、流着口水的嘴里。
我自己舔了舔那花花绿绿的糖纸,觉得心里比吃了糖还甜。
想起我十六岁进城打工,第一个月拿到微薄的薪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瓶雪花膏,却咬牙给大弟买了他梦寐以求的球鞋,给二弟买了新书包,给三弟买了自行车。
看着他们开心的笑脸,我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真有价值。
想起那些年,我一次次地把自己的需求压缩到最小,把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微薄的积蓄,像填无底洞一样,填进这个名为“家”的深渊里。
我总以为,我多付出一点,他们就能过得好一点,我们这个家,就能更暖和一点……
原来,贫穷时,我舍不得吃的那块糖,喂大的是他们今日联手算计我的胃口。
原来,我倾尽所有浇灌的,不是亲情之树,而是贪婪之藤。
这致命的伤害,来自于我最不设防、最柔软的地方,来自于我耗费半生心血去构筑和维护的信仰。
现在,这个信仰,在我模糊的泪眼里,随着他们那张张扭曲的脸,彻底崩塌了,碎成了一地沾着血的玻璃碴子。
刚才还其乐融融的场面,彻底冷了下来。
我拿起面前的橙汁一饮而尽……
站起身,提着放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头还有点晕,得回去休息了。你们慢慢吃。”
“三个弟弟”……没有挽留,只有沉默。
第九节:归家后的盘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家的。
记忆像是断片的录像带,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
出租车冰冷的车门把手,窗外飞速倒退、扭曲的街灯,还有思李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那点微弱的温暖,是连接我与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绳索。
“妈妈,你手好凉。”女儿仰起小脸,怯生生地说。
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钥匙串叮当作响,试了好几次,才对上锁孔。
推开门,熟悉的家的气息包裹上来,我却感觉像站在一个陌生的悬崖边,浑身发软。
“妈妈累了,思李自己先去洗洗手,好不好?”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女儿乖巧地点点头,自己跑开了。
当那扇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我背靠着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像开了闸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我不敢哭出声,只能用牙齿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任泪水糊了满脸,咸涩的味道渗进嘴角。
心里的酸楚,像一团浸透了醋的海绵,沉甸甸地堵在胸口,胀得生疼。
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回:弟弟们热切又算计的眼神…
父亲那十几个催命的未接来电…
继姥姥病榻前我奔忙的影子…
还有……还有二十多年前,我把糖果和工资塞到他们手里时,他们那满足又理所当然的笑脸……
为什么?凭什么?
我这一生,勤勤恳恳,为父辈,为兄弟,为家庭,付出了一切我能付出的,却换不来一丝真心,只换来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但这滔天的委屈和愤怒,我不能让女儿看到一丝一毫。
她还那么小,她的世界应该是明亮的,温暖的,充满爱和安全的。
我不能让母亲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和这颗被至亲伤得鲜血淋漓的心,在她纯净的天空里投下阴影。
我听到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有思李哼着走调的儿歌。
这声音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扎进我麻木的神经。
不行!刘青青,你不能倒下!
为了思李,你也必须站起来!
你还有女儿要保护,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那些把你当棋子、当提款机的人,不配再做你的家人!从今往后,你的家,就是你和思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扶着门板,我艰难地站起身。
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拍打脸颊,直到皮肤刺痛,直到那双哭红的眼睛里,重新逼退软弱,一点点凝聚起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定。
我走出卫生间,看到思李正抱着小熊玩偶,坐在沙发上,睁着大眼睛不安地望着我。
“思李,”我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和平静,“不怕,妈妈在。以后……妈妈只为你活。”
窗外,夜色浓重。
此后……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有我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