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工作人员脸上瞬间堆起了春风般温暖的笑意,与方才对我们那种程式化的、带着一丝不耐的态度判若两人。
“好的,女士您放心!我们一定按您的要求,挑选最优秀的人选!请您留个联系方式,一有合适人选,我立刻通知您!”
“年龄一定不能大,记住哦!”
工作人员殷勤地引着那位女士去登记,声音里的热度,几乎能融化窗外的寒冷。
第三节:收起倔强
这句话像颗温柔的钉子,把我和长椅上另外四位姐妹刚挺直一点的脊梁,又轻轻地、却结结实实地钉回了原位。
“6000到8000……”
这串数字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是觉得低,而是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精准标定了我们这个年龄在劳动力市场上的“折价”幅度。
就在几分钟前,我们这群“50岁以上”的人,被明码标价为“3000到3800”,伺候八九十岁、难以自理的老人。
而眼前这位雇主,用高出近一倍的价钱,清晰地划下了一条名为“45岁”的黄金线与死亡线。
空气里那根无形的弦,仿佛“啪”一声断了。
刚才还同病相怜、眼神里有点光的那几位姐妹,此刻都默默低下了头。
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认命感,像潮水般重新淹没了我们。
我们不仅输给了年龄,还输给了那份“干净利索、端庄识大体”的、近乎苛刻的“形象标准”。
我坐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笑。
这小小的中介公司,就像一个微缩的人间剧场。
一边是“买方市场”的挑肥拣瘦,一边是“卖方市场”的残酷挤压。
我们这些五十多岁的人,被一股脑地塞进“老年护理”的筐里,仿佛我们的价值,就只等同于还能动弹的体力,去应对生命最尾声的沉重。
而“青春”和“体面”,依然是能卖出好价钱的硬通货。
工作人员送走了那位女士,脸上的春风瞬间收敛,又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
他走回来,目光扫过我们这一排,例行公事地问:“照顾老人的住家保姆,三千到三千八,有能做的吗?”
长椅上陷入了几秒钟死寂。
然后,窸窸窣窣地,像被风吹动的稻草人,长椅上站起三位大姐。
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
“我……我能做。”站在最左边,一位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身形微胖的大姐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也行。”旁边一位穿着旧羽绒服、脸上刻满皱纹的大姐跟着应和,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第三位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双手紧张地攥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带。
那一刻,我没动。
屁股像被焊在了冰冷的塑料长椅上。
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三千块,住家,伺候不能自理的老人……这活儿会吸干人最后一点精气神。
年轻工作人员看着站起来的三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熟练地拿起一张登记表:“地点不一样,有城东的一位,也有西郊的一位。
具体待遇面谈,但都在这个价儿。”
“城东那个……远不远?需要坐多久车?”微胖的大姐怯生生地问,她可能还在惦记着能不能偶尔回趟家。
“地址我待会儿给你们,自己看去。”
工作人员没什么耐心。
“反正都是包吃住的,一个月休两天,基本上也没什么机会出来。”
“一个月……才两天啊?”穿羽绒服的大姐低声嘟囔了一句,眼神黯淡下去。
“大姐,现在活儿少人多,就这个行情。”工作人员抬了抬眼,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冷漠,“干不干?不干后面还有人等着。”
三位大姐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流着同样的艰难。
最终,两位大姐还是都朝着工作人员的桌子挪动了脚步。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像堵了一块浸了水的棉花,又冷又沉。
第四节:对比的伤害
正当那三位大姐在工作人员桌前低声询问着照顾老人的工作细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感时,中介公司的玻璃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米色短款羽绒服,牛仔裤,运动鞋,头发利落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未施粉黛,却显得清爽干练。
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眼神平静地扫视了一下屋内,然后径直走向工作人员的桌子。
年轻小伙刚打发完那三位大姐“回去等电话”,一抬头,看见新进来的这位,脸上的表情瞬间像换了个人。
之前那种不耐烦和冷漠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殷勤的热情,连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杨姐,您好!今天是来找工作是吗?”他声音响亮,脸上堆满了笑意,与刚才判若两人。
“嗯,你好。我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岗。”那位四十岁的大姐声音平和,不卑不亢。
“哎哟,您来得正好!刚才还有位客户刚走,就是要找您这个年龄段的,条件特别好!我那会儿想到了您,想着您可能在户上,杨姐,你下户了?怎么不给我提前打个电话啊?”
小伙子的语速快而兴奋,仿佛发现了宝藏。
“月休四天,工资六千到八千,我觉得您符合这条件了。要求是做饭好,干净利索,形象端庄,高中以上学历,会开车就更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打量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姐,我看您这形象气质就特别符合!有近期的传染事项吗?好像你还有什么证件,我忘了?”
这个叫杨姐的女人,可能也是这里的常客。
那位大姐从容地从文件袋里拿出几个小本本:“健康证、高级育婴师证、早教证、厨师证(中级)都有。驾龄十年了。之前在东家做了三年,带宝宝从一岁带到三岁,上小学了。”
“上次在咱们中介你给介绍的,这不做了,一年多,我觉得有点不合适了,所以我主动下户了。”
“哎呀!太好了!”小伙子几乎要拍手叫好,接过证件仔细看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杨姐,您这条件真是没得说!您放心,就您这资质,我保管给您找个好东家!工资绝对往高了谈!您留个详细电话,我这边有好几家客户,条件都特别好,他们都是需要您这样的,我一会儿联系好雇主,第一时间联系您!”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肯定和承诺,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功的佣金在向他招手。
这热情洋溢的声音,与几分钟前对我们这群“五十岁以上”人群的敷衍和冷淡,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我坐在长椅上,和其他两位还没离开的、年纪相仿的姐妹一样,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我们就像背景板一样,衬托着这个劳动力市场上残酷的“供求关系”。
那位四十岁大姐身上所拥有的——“合适”的年龄、“齐全”的证件、“干净利索”的形象,正是刚才那位挑剔雇主和这个市场所渴求的“硬通货”。
而她所受到的礼遇,也清晰地映照出我们所面临的“贬值”现实。
她可以随便炒了雇主,原因是他不缺雇主,而我们……
年轻的工作人员甚至客气地给她搬了把椅子,请她坐下详细填写资料,耐心地解答着她的每一个问题。那边是春风拂面,我们这边是冰冷的沉默。
那位四十岁的大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们这边投去的复杂目光,她填写资料时,偶尔抬眼快速瞥我们一下,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随即又低下头,更专注地写着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向那“热闹”的一边。
我知道,我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这个中介公司,用最直观的方式,给我上了一堂名为“现实”的课。
我收起我那点可怜的倔强和幻想,默默地走出了中介公司。
这也是以后失业的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多么的天真。
之前所有的愤怒、算计、甚至那一丝“晾晾他”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市场定价击得粉碎。
52岁,住家保姆,照顾八九十岁老人,三千多块。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得我头晕目眩。
而李先生给我的工资是7000元,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离开李先生那个“华丽的牢笼”,等待我的,很可能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可怕的地狱。
那个我嗤之以鼻的“家”,那个有着红色跑车威胁的“家”,竟然是我和思李眼下唯一的、也是最优质的避风港。
我,根本就没有说走就走的底气。
我该怎么办呢?
应该牢牢抱住李先生的大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