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他努力维持着平时的镇定,但眼底的红血丝和偶尔走神的状态,还是引起了小丽的些许注意。小丽以为他是工作太累,还好心让他注意休息。而一旦离开工厂,阿强就像脱缰的野马,立刻钻进陈志远的那个小房间,紧紧盯着屏幕,情绪随着数字的起伏而剧烈波动。
盈利时,他亢奋得难以自持,幻想着更多;亏损时,他恐惧得浑身发冷,却又想着必须投入更多才能翻本。他已经完全沉迷于这场危险的游戏,忘记了初衷,只剩下扳回和赢取的疯狂执念。
然而,一九九五年二月,风云突变。关于“327”国债贴息消息的多空博弈骤然加剧,市场情绪极度分化,波动变得异常诡谲和剧烈。
陈志远所依赖的所谓“内部消息”在真正的政策巨浪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一天下午,小丽需要一份紧急的财务报表用于银行续贷。她亲自到财务室找阿强,却见他不在工位,电脑屏幕虽然亮着,却并非工作界面,而是一个匆忙最小化、但依稀能看到红绿走势图轮廓的窗口。
阿强的水杯倒了,水渍浸湿了桌上一份摊开的流水账目,几个数字似乎有涂改的痕迹。
小丽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她的脊背。她立刻叫来副手,要求紧急核对近期几个关键账户的流水和未支付款项清单。
核对的结果令人心惊肉跳!近三百万的资金,与账目存在明显缺口,去向不明!
而这几笔款项的调拨,都绕过了正常的审批流程,只经阿强一人之手,凭证含糊其辞!
小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三百万!这几乎是工厂能动用的所有流动资金,是维持生产的命脉!
她无法相信,那个平日里老实巴交、做事细致的阿强,竟会做出这种事!
她强压着震怒和恐慌,让人立刻去寻阿强。最终,工人在工厂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了正在偷偷打电话的阿强。
他对着电话激动地低吼着:“……一定会上涨的!必须守住!再加点保证金!很快就能翻本……喂?喂?志远哥?信号怎么了……”
当阿强被带到小丽办公室,看到小丽冰冷如铁的脸色和桌上那叠核对出的问题账目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去,脸色灰败,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
“小……小丽姐……”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钱呢?那三百万,到哪里去了?”小丽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和压抑的怒火。
阿强浑身一颤,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双手捂脸,泣不成声:“没了……都快没了……期货……爆仓了……”
“期货?什么期货?谁让你拿厂里的钱去做期货的?!”小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筒都跳了起来。
阿强被吓得一哆嗦,绝望和恐惧压倒了一切,他语无伦次地哀嚎道:“是陈志远!是他说……他说这是时代给的快钱机会!他说一定能赚……能赚大钱!我……我只是想快点赚一笔就还回去……我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啊小丽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他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陈志远……”小丽咀嚼着这个名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愤怒。
又是他!
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人生搅入泥潭还不够,如今竟将毒手伸向了她的工厂,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她立刻抓起电话,拨打陈志远的呼机和那个她依稀记得的“投资室”号码,但无一例外,全部无法接通。
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她,陈志远恐怕已经知晓东窗事发,溜之大吉了。
“报警。”小丽对着闻讯赶来的副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她看着地上烂泥般的阿强,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
这不仅是三百万的损失,更是一个信任的崩塌,一个员工的毁灭,以及陈志远那条贪婪的毒蛇,再次带来的致命一击。
窗外,深圳的夜色渐渐笼罩,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繁华而冷酷的轮廓。而一场因国债期货而起的巨大风暴,正在金融市场的深处酝酿,即将以更猛烈的方式,席卷无数个像阿强、像陈志远这样的投机者,也将梅小丽和她的工厂,再次推向命运的悬崖边缘。
暴富的幻影,终将破灭,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债务和无尽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