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世间最奢华的物质,供养着我们。这或许是一种补偿,补偿他加诸于我们名节之上的损害。他又用最严密的守卫,将我们与外界隔绝。这或许是一种囚禁,但换个角度想,他又何尝不是在为我们营造一个,绝对安全的,远离乱世风雨的‘桃源’?”
桃源?
甄宓看着这满室的金玉,看着窗外森然的护卫,心中泛起无尽的苦涩。这世上,竟有如此华丽而冰冷的桃源吗?
“我被他从匈奴带回时,心中也曾充满了怨恨与恐惧。”蔡文姬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只是从一个狼窟,掉进了另一个虎穴。他给了我一座‘文渊阁’,里面有我毕生都读不完的典籍,却也派了无数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整理一部残卷,需要一种早已失传的造纸术的资料。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了一张清单。三天后,一队黑甲骑兵,风尘仆仆地从蜀地赶回,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有造纸的工匠,还有整整一车,我闻所未闻的典籍孤本。为首的校尉告诉我,他们奔袭千里,灭了一个山中豪帅的坞堡,才从对方的密室里,找到了这些东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蔡文姬的目光悠远,“他不是在监视我,他是在……实现我的愿望。”
“他用最霸道、最不讲理的方式,去为我搜罗天下所有的知识。他不在乎过程,不在乎手段,他只要结果。他要我,蔡文姬,能够安心地做我想做的事。”
“所以,甄妹妹。”蔡文姬缓缓走到甄宓面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你再想一想,他将你安置在这里,给了你远超公主的用度,却对你不闻不问。他真的是忘了你,或者是不在意你吗?还是说,他只是在给你时间,让你自己,慢慢地,从那场噩梦中平复下来?”
“他建起高墙,布下护卫,真的是为了囚禁你这只金丝雀吗?还是为了,让你这只经历了暴风雨的凤凰,能有一个无人打扰,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巢穴?”
凤凰……巢穴……
甄宓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她想起了那把被她藏入袖中的银剪,想起了自己曾经升起的,以死明志的念头。
如果蔡文姬说的是真的……
如果那个男人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一场用心良苦的、扭曲的“保护”……
那她之前的绝望、挣扎,甚至寻死的念头,岂不都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岂不是在用最愚蠢的方式,去误解,甚至对抗那个唯一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的人?
不。
不可能。
这太荒唐了。
那个男人在大殿上轻薄她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那油腻的触感,那粗重的呼吸……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是无法被任何言语粉饰的。
可……
貂蝉、大小乔的经历,蔡文姬的分析,又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所有的认知都笼罩其中,让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缝隙。
恨,变得不再纯粹。
怨,也开始动摇。
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片悬崖之上,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崩塌,前方是她无法理解的深渊,后方是她已经回不去的故土。
“我……”甄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眼前这几位与自己同病相怜,却似乎已经找到了某种“答案”的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被同类抛下的恐慌。
蔡文姬看出了她的混乱,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甄宓的手背,声音温和。
“别急。答案,需要自己去找。你只需记住,在这里,没有人想伤害你。你所需要对抗的,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个男人。”
“而是你自己心中,那个早已根深蒂固的,关于‘他’的印象。”
说完,她便与貂蝉等人,起身告辞。
阁楼的门,被再次关上。
这一次,甄宓没有感到冰冷和孤寂。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蔡文姬最后的那句话。
需要对抗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自己心中的印象……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那把冰冷的银剪,似乎还藏在袖中。
可此刻,它却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这间囚笼,依旧是囚笼。
但甄宓的心中,却第一次,生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惊悚的念头——
这布满荆棘的牢笼,它的尖刺,究竟是朝内,还是朝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