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洛阳的西市,以及淮南、兖州相关各郡县的刑场上,屠刀一次次落下。王凌、令狐愚以及他们手下参与此次密谋的所有僚属的三族,那个曾在寿春劝降父亲王凌的王广最终也未能逃脱清算(尽管他曾在洛阳劝阻其父,但在“夷三族”的铁律下,血缘成了唯一的罪证),都在绝望的哭嚎中身首异处。鲜血染红了泥土,首级被悬挂在城头,恐惧如同瘟疫,迅速蔓延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各地曹姓王公,则在武装兵士的“护送”下,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沉默而屈辱地离开了他们的封国,汇聚到邺城那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之中。曹魏宗室最后一点可能凝聚的力量,被彻底掐灭。
所有这些消息,都被汇总到太傅府,由司马师筛选后,简略地禀报给病榻上的司马懿。司马懿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与他毫无关系。只是在听到曹彪已死的消息时,他那枯槁的手指,在锦被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血腥的六月过去,司马懿的生命也真正走到了尽头。七月初,皇帝曹芳再次下诏,感念太傅“再安社稷,功盖寰宇”,晋拜其为相国,封安平郡公,加殊礼。
诏书送到凌云阁内室时,司马懿正处在一次长时间的昏睡之后,难得的清醒之中。他的眼神不再空洞,反而有了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司马昭跪在榻前,低声将诏书内容念给他听。
“呵……”司马懿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轻笑,随即又引发了一阵急促的喘息。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跪在榻前的司马师和司马昭,摇了摇头。
“父亲……”司马昭眼中含泪,想要劝说。如此殊荣,已是人臣极致。
“虚名……累赘……”司马懿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我……将死之人,要此何用?授……授之,徒惹猜忌……为汝等招祸……”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里面是最后的、赤裸裸的算计与庇护,“留着……留着这‘不受’之名……比那‘相国’之位……更稳妥……路,要你们自己……一步步走……”
这是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坚决辞让。他要用这终极的谦退,为自己“终为魏臣”的政治表演画上句号,也为司马师、司马昭未来的权力之路,卸去一份不必要的负担。
司马师重重地叩首下去,他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深意:“儿子谨记!”
司马昭也明白了,泪水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辞让的奏表被以最快的速度呈送宫中。做完这件事,司马懿仿佛耗尽了所有清醒的气力,整个人更深地陷进了锦褥里,气息游丝,但胸膛仍有着微弱的起伏。
他知道,那最终的时刻正在逼近,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把最后的话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司马师和司马昭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他那干裂的唇边。
“忍……” 一个字,带着血沫摩擦喉咙的嘶哑声,率先逸出,如同毒蛇在濒死时吐出的信子,冰冷而危险。“未到时……要忍……如我在高平陵前……” 这既是毕生经验的总结,也是对他们未来最核心的告诫。
他停顿了许久,积攒着几乎枯竭的力量,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抓着光滑的被面。
“察……” 第二个字,更轻,却更显迫切,“夏侯玄……李丰……在朝中……淮南、幽州……在外……皆不可轻忽……” 他念出的这几个名字,如同在黑暗中点出的几处火星,既是潜在的威胁,也是未来需要拔除或利用的目标。
最后,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艰难地定格在长子司马师脸上,仿佛要将司马氏一族未来的命运,彻底烙进他的骨血里。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晰的气力,一字一顿地嘱咐,声音虽弱,却重逾千钧:
“稳……家族为重……司马氏……重于……魏……”
话音落下,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切断了与这个他争斗了一生的世界的最后联系。他不再言语,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只有那艰难而断续的呼吸,证明着生命仍在与死亡做最后的角力。
凌云阁内,一时间只剩下司马师与司马昭压抑的、混杂着巨大悲痛与前所未有压力的呼吸声。他们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回味着那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嘱托。窗外,七月的洛阳,天空湛蓝,阳光炽烈,但他们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正随着他们父亲生命的流逝,悄然弥漫开来。
一个属于司马懿的时代,正在落幕。而另一个由他们兄弟主宰、建立在无数血腥与背叛之上、前途未卜的时代,正伴随着这病榻前的余烬与寒霜,等待着他们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