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的雪,落得无声而压抑。
细密雪粉被寒风卷着,扑打在宫城的琉璃瓦上,积了薄薄一层惨白。宫道两侧的石灯幢里,烛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将巡弋禁卫铁甲上的霜痕映得忽明忽暗,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长安京的心脏——未央宫深处,现在凝固着一种异样的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汤药气息,混合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养心殿暖阁,几盏巨大的铜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巨大的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几份摊开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墨迹淋漓,字字染血。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一声急过一声,带着破风箱般令人心悸的嘶哑。龙椅上,蒋毅猛地弓起身,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前的龙袍,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本该是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但却被病魔折磨得颧骨高耸,泛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冷汗浸透了蒋毅额角散乱的鬓发,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陛下!”侍立一旁的大内总管惊得魂飞魄散,抢步上前欲扶。
蒋毅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那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他缓缓摊开染血的素帕,上面一团暗红的血块触目惊心。他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攥紧,目光重新投向御案上那份来自固阳关的、墨迹未干的加急战报。
“固阳关……十七天的血战……”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刘昂真的是疯了,居然把四十万精锐填进了朕的绞肉机……他,估计快把血本耗干了。”
他抬起眼,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燃尽了生命最后一点灯油。目光投向暖阁门口那尊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帝国大元帅,方先觉。
方先觉如山岳般矗立,依旧是一身甲胄。
他年近六旬,霜雪染透了两鬓,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镌刻着半生戎马的铁血风霜。他身躯却依旧挺拔,唯有此刻却微微蜷起的右手,暴露了他连日来不眠不休的殚精竭虑。
“方帅,”蒋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入方先觉紧绷的神经,“北明三路齐出,来势汹汹,看似要将我帝国生吞活剥。齐鲁失陷,瀛川、坞川陷落,固原关破……长安京门户洞开,风雨飘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另一份关于武阳关胶着血战、一份关于东南特辖区罗越行省金兰、北宁、基棉接连失陷的密报,最后定格在方先觉脸上,那眼神深处是绝对的信任,是托付江山的重若千钧。
“但,大厦将倾之际,正是砥柱显形之时!朕信你,就是朕手中的利剑剑!”蒋毅猛地挺直了腰背,一股属于帝王的磅礴气势陡然爆发,竟将那病容都压下去几分,“帝国所有兵马,一应军机调度,朕今天都交付于你!凡涉军务,无论大小,都由你一言而决!中枢、地方,但有掣肘延误的——”他眼中寒光一闪,一字一顿,“杀无赦!”
“臣——”方先觉喉头滚动,单膝跪地,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沉闷而铿锵的回响,“臣,方先觉,领旨!陛下以国士待臣,臣必以死报之!固阳关在,长安京便在!臣在,北明休想再踏进直隶一步!”
没有多余的誓言,没有慷慨的陈词。这简单的几个字,是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承诺,重逾泰山。
蒋毅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欣慰。他随即转向御案旁另一位沉默的身影——帝国丞相,高肃卿。
高肃卿的年纪比方先觉要小上不少,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一身鸦青色的官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唯有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世间。他站在那里,便是定海神针,透着一种沉稳。
“肃卿,”蒋毅的声音转向这位心腹智囊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倚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数十万大军在前线日夜血战,固阳、武阳、东南处处告急,这泼天的消耗,就是无底之渊。朕要这帝国的血脉——钱粮、兵甲、民夫、药石——源源不断,绝不可断!中枢运转,地方协调,官吏弹压,民心安抚……凡此种种,都系于卿一身!”
高肃卿深深一揖,动作流畅而恭谨,声音平稳清晰:“陛下安心。臣已梳理户部、工部、转运司诸部,理清积弊,剔除贪腐。三天前,第一批二十万吨军粮、三万具重甲、五十万支弩箭,已由长安京三大仓起运,取道龙门渡,走永济渠水路,日夜兼程奔赴固阳关,预计七天后可抵达。后续批次,按每三天一拨调配,路线、护卫、接应节点都已安排妥当。各地粮仓已开,稳定粮价,安抚流民。敢有哄抬物价、囤积居奇、延误军机者——”他语气陡然转冷,虽未言明,那森然之意已不言而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的奏疏,补充道:“蒙毅将军的帝国师团已接管长安京各处要道,‘谛听’小组已撒网,专门应对城内各种异常情况、刺探各方异动。长安京,稳如磐石。”
条理分析,丝丝入扣。没有一句豪言壮语,却将帝国这架庞大而锈迹斑斑的战争机器如何被强行撬动、整合、输血的脉络,清晰地呈现出来。这便是高肃卿的能力,在繁杂如麻的乱局中,理出最致命的线头。
蒋毅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微微后靠,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向方先觉:“方帅,说说你的棋局。北明这三把刀,如何折断?”
方先觉早已起身,走到悬挂于暖阁一侧的巨型帝国疆域地图前。地图之上,代表北明兵锋的是三道黑色箭头:一道是死死咬住固阳关的刘昂中央集团军;一道是盘踞齐鲁,正疯狂进攻武阳关的刘武北方集团军;最后一道则深深刺入帝国东南腹地,钉在罗越、沧澜行省的贾复南方集团军。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千军万马尽在掌握的沉稳,首先重重敲在代表固阳关的位置上。
“刘昂亲率大军,挟连破瀛川、坞川、固原的余威,气势正盛。但固阳关非前几关可比!”方先觉声音沉凝,“司马错,已得臣的真传,虽然年轻却十分老成,韧劲十足。臣已严令他:固阳关便是他司马错的埋骨之地!关在人在,关亡人亡!依托雄关天险,深沟高垒,以逸待劳。北明的火器虽然犀利,但攻坚日久,锐气已失。我军只需用强弩压制,辅以滚木礌石,待北明大军疲惫,再用精兵逆袭北明的攻城器械阵地,反复消磨。刘昂这四十万大军,必将深陷固阳关下这片血肉泥潭,进退不得,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策略冷酷而高效,将固阳关的地利与守军的意志发挥到极致,字字句句都透着以空间换时间、以血肉耗敌锋的狠绝。
他的手指随即向西滑动,点在武阳关。
“至于刘武,”方先觉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黄口小儿罢了。臣之前和他交过手,徒有虚名罢了,战术有余但战略不足。”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那风雪交加、尸骸枕藉的关城之下。
“梁子令。”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御座上的蒋毅和高肃卿目光同时微凝。梁子令,和司马错一样都是方先觉的爱将,但不知为什么,梁子令和司马错两人宿怨颇深,朝野皆知。值此危局,方先觉竟将如此要害之地交付于他?
“子令用兵,一是诡诈,二是锋芒毕露。”方先觉仿佛没看到两人的疑虑,语气斩钉截铁,“武阳关险峻更胜固阳,刘武攻城许久,却屡攻不下,锐气尽失。梁子令深沟高垒,以静制动。刘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一露出破绽,便是梁子令雷霆一击、全歼北明北方集团军之时!”
这是对梁子令能力的绝对信任。
最后,方先觉的手指移向帝国东南,那片被北明南方集团军黑色箭头搅得风云变色的区域——罗越行省。代表炎思衡孤军的是一道蓝色标记,死死钉在金兰、北宁、基棉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