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吃……吃点东西。”彼得的声音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和挥之不散的绝望。棚子里弥漫着劣质草药的苦涩和伤口尚未愈合的淡淡腥气。
莉莉才七岁,却瘦得可怕。她抱着膝盖,小脸埋着,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枯草般纠结。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只是更紧地缩了缩身子,小小的肩膀无声地颤抖着。那场血肉横飞的可怕事故,不仅夺走了父亲的腿,也在她心里烙下了恐惧的烙印。
彼得的喉咙哽住了,端着粥碗的手微微发抖。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泥泞的通道上响起,停在了他们的棚子门口。
是总督府督牧部的官员老凯恩。一个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头,穿着官服服,胳膊上套着写了“抚恤”二字的袖箍。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个沉重小木箱的年轻力工。
“彼得·米勒?”老凯恩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
彼得茫然地抬起头,眼睛里一片死寂,甚至没力气回应。他认得这个袖箍,以前在圣洛时代,戴这种袖箍的人上门,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盘剥和噩耗。
老凯恩没在意他的沉默,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展开,用刻板的语调念道:“彼得·米勒,于新历117年3月21日,在奥特兰第三船厂扩建工程中因工致残,右小腿截肢。依据《北岛新颁工伤抚恤令》第三条,并经督牧部核准,一次性发放伤残抚恤金如下:银币,十枚。”
念完,他合上公文,对身后的力工点了点头。
两个力工将沉重的木箱放在彼得面前,打开箱盖。刹那间,一片晃眼的银光刺破了棚子门口的昏暗!无数崭新的银币整齐地铺满了箱子,每一枚都手心般大小,币面上飞龙的鳞片线条凌厉逼真,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冰冷而厚重的金属光泽。沉甸甸的银光,几乎灼痛了彼得呆滞的眼睛,力工取出十枚银币递给彼得。
“这……这是……给我的?”彼得难以置信地接过银币。放在过去,像他这样的工伤,不被工头扔进海里喂鱼已是万幸,哪敢奢望赔偿?更别提还能拿到抚恤金!
“总督令。”老凯恩看着彼得那截空荡荡的裤管和旁边瑟瑟发抖的莉莉,他那张刻板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松动,“清点一下,按个手印。以后每月凭这个,”他递过一块刻着编号和“抚恤”字样的铜牌,“到附近新设的‘伤残互助所’领一袋救济口粮,直到你找到工作,或者……孩子成年。”他顿了顿,补充道,“督丞部现在筹办学校,不分原住民还是新移民,孩子到了岁数都能去。识字,算数,不收钱。”
莉莉似乎捕捉到了“孩子”和“不收钱”这几个字眼,她怯生生地抬起了小脑袋,灰蓝色的大眼睛里,那层厚重的恐惧阴霾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彼得脸上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绝望和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让他这个在矿坑和船厂里流血流汗都不曾吭一声的汉子,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和释放。
他扭过头,对着依旧有些懵懂的莉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剧烈变形:
“莉莉!看见了吗?钱!总督大人给的钱!我能给你买新衣服了!而且你能上学了!总督大人给的活路!是北岛给我们的活路啊!”他吼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老凯恩默默地拿出印泥和文书,放在彼得脚边,然后带着两个力工悄然退开几步,将这片混杂着泪水、银光和微弱希望的空间,留给这对挣扎在深渊边缘的父女。
……
帕默斯顿城区,现在处处是生机勃勃的工地。
自从炎思衡决定将首府定于此地后,帕默斯顿正以肉眼可见的“成长”。原本还算宽敞的主街“鲁科萨大道”被拓宽了一倍还多,两侧新栽下的行道树幼苗在五月的风里舒展着嫩叶。街道两旁,大量旧有的、带着特恩兰特繁复雕花风格的石质或木构建筑被改建,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线条简洁硬朗、以实用为主的砖石结构新屋。这些建筑未来将会变成总督府各部门、工坊、商铺和学校。
大道尽头,一座利用特恩兰特贵族旧行宫改建而成的新总督府已初具雏形。虽然炎思衡严令“一切从简”,但作为北岛的象征,其占地和用料依旧透着一种沉稳厚重的力量感。
此刻,在总督府工地旁临时划出的一片空地上,人声鼎沸,更是热闹非凡。一块刷着醒目白漆的木牌竖在那里,上面用规整的北明文字写着:“帕默斯顿基础学校招生处”。
队伍排得老长,弯弯曲曲绕了好几圈。队伍里多是八九岁的孩子,穿着或新或旧但都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小脸上带着紧张、好奇和掩饰不住的兴奋。拉着他们手的父母,则多是像王大山这样的新移民,或是北岛本地的普通工人、小贩。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疲惫、风霜,但现在,望向队伍前方几张书桌后坐着的教书先生时,眼中都燃着同一种灼热的光——那是望子成龙的光,更是对“不收钱就能念书”这条政令所代表的、触手可及的未来的深切期盼。
“名字?年龄?父母姓名?住哪一区?”一个面容温和的中年先生正边执笔,边温柔地问着面前一个紧紧攥着母亲衣角、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
“苏珊……苏珊·贝克,七岁……父亲叫汉斯·贝克……在……在城西的伐木场做工……我们住木场区…”女孩的母亲,一个年纪不大却脸上刻满风霜的妇人,紧张又激动地抢着回答,生怕说慢了名额就没了。
“好,苏珊·贝克。”先生微笑着在名册上工整地写下名字,递过一块刻着编号的木牌,“收好这个,这个月二十号,带着木牌到城东原‘老磨坊’报到。学习的材料,学校会发。”
妇人接过木牌,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刻痕,眼圈瞬间就红了,对着先生不住地鞠躬:“谢谢先生!谢谢总督大人!谢谢!孩子能念书了……能念书了……”她语无伦次,拉着懵懂的女儿挤出人群,脚步都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队伍缓慢而充满希望地向前移动着。阳光洒在孩子们仰起的稚嫩脸庞上,洒在父母们饱含期冀的眼中,也洒在那块写着“基础学校”的木牌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朗朗的读书声,似乎已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空隐隐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