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药香与龙涎香混合成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龙榻之上,永昌帝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曲应策端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手中捧着一只温热的药碗,正用一柄小巧的银勺,极其耐心而仔细地将深褐色的药汁一勺勺喂入皇帝口中。
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不见丝毫慌乱,面上亦无多余表情,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淡漠。
齐公公侍立在一旁,看着皇帝痛苦的模样,心疼得老脸皱成一团,却又不敢上前替代——三殿下伺候得,确实挑不出半点错处。
好不容易喂完药,皇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曲应策立刻放下药碗,动作轻柔却有力地为皇帝拍背顺气,又小心翼翼地调整好他身后软枕的位置,让他能靠得更舒适些。
咳嗽渐息,皇帝虚弱地喘着气,浑浊的目光落在曲应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冷峻脸庞上,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没想到……朕病重至此……竟是你在身边……尽心尽力地照顾朕。”
曲应策拿起一旁的温湿帕子,替皇帝擦拭嘴角的药渍,语气恭敬诚恳,眼神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儿臣侍奉父皇,是天经地义之事。”
皇帝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齐公公立刻心领神会,挥手让殿内所有侍立的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殿门。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那令人心慌的寂静。
皇帝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曲应策身上,仿佛要穿透他那层冰冷的伪装,缓缓问道:“你是否……心有不甘?”
曲应策眼帘微抬,语气平淡无波:“儿臣愚钝,不明白父皇所指为何。”
皇帝喘息了几下,才慢慢说道:“你……是朕这三个孩子里,最聪明、最沉得住气、也最像朕年轻时的。”
曲应策微微颔首,语气谦卑却疏离:“父皇谬赞了。儿臣远不及大皇兄仁厚贤德,更不及二皇兄机敏干练。如今父皇病体违和,儿臣别无他长,唯能在榻前尽一份人子孝心,于愿足矣。”
皇帝看着他,忽然话锋一转,声音虽弱,却掷地有声:“朕知道……怀安……曾两次派人刺杀于你。”
曲应策正在收拾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银勺与碗沿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但他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既无惊诧,也无愤怒,甚至没有追问皇帝是如何得知的。
皇帝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是接着往下说,目光紧锁着他:“你样样……都比怀安优秀,无论是心性、城府,还是决断……你是否……怨怪过朕?为何……选了他?”
曲应策终于抬起眼,直视着皇帝探究的目光,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父皇,立储的圣旨还未下。您……还没选。”
他的语气笃定无比,眼神锐利如刀,仿佛早已看穿了这场立储风波背后的所有迷雾与不确定。
皇帝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随即竟低低地咳嗽着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苍凉:“呵呵……好,好……朕没有看错……你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冷血无情,深谋远虑,善于隐忍,谋定而后动……咳咳……”
曲应策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只是微微欠身:“父皇今日之言,于儿臣而言,太过高深莫测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又像是某种无奈的妥协,喃喃道:“冷血……也好啊……至少……不会像朕一样……纵了她这些年……竟纵出了一个……老死不复相见的结局啊……”
说到此处,皇帝那双浑浊的眼中,竟罕见地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流露出深切的痛苦与悔恨。
曲应策心下猛地一动!这是他从未预料到的转折。
他原以为父皇会继续谈论权谋制衡,却没想到,竟会在此刻流露出对皇后如此深刻而复杂的情感。
皇帝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缥缈:“朕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在围场见到她……她是那么的……阳光明媚,英姿飒爽……骑马射箭,丝毫不输儿郎……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像一束光……”
他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微笑,但很快那微笑便被无尽的苦涩淹没。
“后来……她成了朕的皇后……朕宠着她,顺着她,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都给她……可她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天天……就变了样子……皇后不再只是朕的妻子……她成了……权力的象征……谢家的倚仗……朕与她之间……隔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皇帝没有继续往下说,那其中的无奈、猜忌与疏离,足以令人想象。
他突然转过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紧紧盯着曲应策,仿佛要将毕生的教训刻进他的骨子里:“所以……帝王……本该无情!唯有无情,才能一心为国为民,不被私情爱欲所牵制,不被外戚所左右!才能……坐得稳这江山!”
曲应策静默片刻,似是不经意地开口:“所以,父皇是因为我们并非您心爱女子所出,才对我们毫无父子之情吗?”
“……”皇帝未曾料到他竟会如此发问,一时语塞,久久未能作答。
曲应策却也并未期待他的回应。他缓缓起身,面向龙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帝,深深一揖,郑重行礼:
“儿臣……谢父皇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