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小李的年轻人，抱着那堆山一样的文件，愣在原地，脸涨得通红，想发作又不敢，最后只能叹了口气，抱着文件，转身走向另一边的楼梯。
苏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端着空杯子，又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算是明白，马学文为什么要把他晾在这里了。
他这个新来的副主任，就像那个被踢来踢去的文件，也像那个抱着文件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在这个庞大而精密的官僚机器里，一个没有根基、没有派系、甚至连分管工作都还没明确的“外来户”，就是一个天然的“皮球”。
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但没有人会真正把他当回事。
他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周为民那张带着忧虑的脸，又浮现了出来。
“到了市里，要更加谨慎……你那套雷霆手段，可能会给你带来天大的麻烦。”
他知道周为民担心什么。在清源县，他可以掀桌子，因为周为民会帮他把场面圆回来。可在这里，他要是敢掀桌子，恐怕连桌子腿都碰不到，就会被无数只手按住，然后被贴上“不懂规矩”、“作风粗暴”的标签，彻底边缘化。
在这里，要用这里的“规矩”，去打破“规矩”。
苏正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上。他拿起话筒，拨通了马学文办公室的电话。
“马处长，我是苏正。”
“哎呀，苏主任！您有什么吩咐？”马学文的声音立刻变得热情洋溢。
“没什么吩咐，就是刚来，想熟悉一下情况。你看，能不能把厅里最近积压的一些文件，送一份到我这里来？我也学习学习。”苏正的语气很平和，像一个真心求教的新人。
电话那头的马学文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苏正会提出这种要求。不哭不闹，不争不抢，反而主动要求看那些谁都不想碰的积压文件？
“苏主任，您太客气了，您刚来，应该多休息……”
“工作要紧嘛。”苏正打断了他，“就这么说定了，麻烦马处长了。”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马学文亲自抱着一小摞文件，走进了苏正的办公室，脸上的笑容比之前更真诚了几分。
“苏主任，您真是……太有工作热情了。”他将文件轻轻放在苏正的桌上，“这些都是一些不太紧急，但程序上又比较复杂的件，您先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我。”
苏正点了点头：“有劳了。”
马学文走后，苏正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文件。
封皮上写着：《关于云州市西城区第三小学教学楼墙体开裂存在安全隐患，申请紧急维修资金的报告》。
报告的日期，是三个星期前。
他翻开文件，里面附着一张长长的传阅单。
第一个签字的，是市教育局局长，批注意见是：“情况属实，隐患巨大，建议市财政予以专项支持。请办公厅协调。”
第二个签字的，是市财政局局长，批注意见是：“原则上同意。根据规定，此类紧急维修资金需由市住建局出具危房鉴定报告，并由市发改委审批立项后，方可拨付。”
第三个签字的，是市住建局局长，批注意见是：“我局已派人现场勘查，初步判断存在安全风险，但正式的危房鉴定需要专业机构进行，需要时间。建议先由教育局和学校方面做好临时加固，确保师生安全。”
第四个，市发改委……
第五个，市委分管教育的副秘书长……
皮球从教育局踢出来，绕着市政府和市委的几个主要部门转了一大圈，每个领导都签了字，都表示了“重视”，也都提出了“建议”，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拍板解决。
最后，这份报告到了市委办公厅，综合一处处长马学文的意见是：“此事涉及多个部门，协调难度大，且情况紧急，责任重大。为审慎起见，特呈报苏副主任阅示。”
传阅单的最后，留着一个巨大的空白，正对着“苏正”这个名字。
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烫手到极致的山芋，被马学文用一种极为恭敬的姿态，稳稳地放在了苏正的手里。
苏正看着这份报告，看着那一行行“官话”，看着那一个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他仿佛能看到西城区第三小学里，孩子们还在那栋开裂的教学楼里上课，头顶上，是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决定这把剑什么时候落下的报告，却在这里进行了一场长达三周的旅行。
他口袋里的那支笔，开始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