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率领着三百名精锐的“雪山轻骑”,携带足以支撑半年的粮秣、建材以及用于贸易和馈赠的货物,沿着数月前勘探的路线,再次踏上了前往阿里的征途。这次行军,虽有了初步的地图指引,但高原的严酷并未有丝毫减轻。风雪、缺氧、变幻莫测的沼泽地,依旧吞噬着人们的生命。
历经近两个月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再次抵达了象泉河(朗钦藏布)流域,那片环绕着古格王朝遗址的苍凉土地。巴特尔没有选择直接进驻已成废墟、目标过于明显的古格王城,而是在其东北方向约三十里处,一处背风、靠近水源且地势较高、可俯瞰河谷通道的山坡上,选址建立“西陲堡”。
选址颇具匠心:此地易守难攻,水源稳定,且位于连接布让(普兰)、古格核心区以及通往拉达克方向的岔路口,视野开阔,便于监控四方动静。
建造过程,是另一场与自然的苦战。士兵们既是战士,也是工匠。他们就地取材,垒石为墙,伐木为梁(从极远处河谷砍伐稀少的红柳和灌木),铺设营房、仓库、了望塔。高原的劳作强度远超平地,每一块石头都浸透着汗水,甚至鲜血。随队医官最为忙碌,高原病、冻伤、意外伤亡,时刻考验着这支孤军的意志。
然而,最大的挑战并非来自自然环境,而是人。
起初,散布在河谷各地的部落头人们,对这支突然出现、并开始修筑永久性工事的“汉人军队”,抱持着极度警惕和怀疑的态度。尽管巴特尔严格按照周远亭的嘱咐,派人携带礼物(茶叶、丝绸、少量铁器)前往周边几个主要部落,重申帝国“宣抚、通商、保境安民”的善意,但回应者寥寥,且态度冷淡。
“西陲堡”的存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打破了阿里地区原有的、脆弱的力量平衡。头人们私下传递着消息,猜测着这支军队的真实意图:是要来抢夺草场?征收重税?还是像传说中的古格灭亡之战那样,带来毁灭?
拉达克方面的渗透势力,更是趁机煽风点火。一些与拉达克贸易关系密切的商人或头人,开始散布谣言,称“汉人军队是前奏,后面将有大军开来,将所有部落迁离故土,奴役所有吐蕃人”、“他们不信奉佛法,会玷污神山圣湖”。
于是,孤立与试探开始了。
· 经济封锁: 附近部落不再向“西陲堡”出售牛羊、燃料(牛粪)和新鲜食物。尽管堡内囤有粮秣,但缺乏新鲜补给,士兵的健康状况开始下滑,尤其是维生素缺乏症开始显现。
· 武力骚扰: 小股的、身份不明的骑兵开始出现在堡垒视野范围内,有时在夜间向堡垒射来冷箭,有时偷袭外出取水或伐木的小队士兵。虽然未造成大规模伤亡,但这种“狼群战术”极大地疲惫了守军的精神,使得任何外出活动都变得危险。
· 沟通壁垒: 巴特尔试图再次会见大头人,但对方往往托病不出,或只派低阶管事接待,对话无法深入。两位随行萨迦派喇嘛的宗教影响力,在阿里这个历史上与格鲁派(黄教)、甚至更古老的苯教势力交织的地区,也显得有限。
巴特尔,这位年轻的蒙古族将领,展现出了与其勇猛相匹配的坚韧与智慧。他没有因骚扰而贸然发动大规模报复,以免落入圈套,激化矛盾。他严令部队:坚守堡垒,加强巡逻,遇小股骚扰则驱离,绝不轻易远追。同时,他做了几件事:
1. 展示武力与纪律: 他选择了一次机会,当一支约百人的骚扰马队胆敢靠近堡垒一里之内挑衅时,他亲自率领一百名“雪山轻骑”出击。利用精良的装备、严格的阵型和高超的骑射技术,一次冲锋便将对方击溃,阵斩十余人,俘获数人,己方仅轻伤两人。战后,他释放了俘虏,并让他们带回消息:“西陲堡无意与各部为敌,但若有来犯,必遭雷霆反击。” 这次干净利落的战斗,有效震慑了周边势力,让他们明白这支孤军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2. 寻找突破口: 巴特尔注意到,并非所有部落都对“西陲堡”充满敌意。一些较小的、常受大部落欺压的部族,态度相对暧昧。他派出精通藏语、为人灵活的士兵,化装成商人,带着盐巴、小饰品,尝试与这些部落进行小规模接触,用公平的交易换取一些急需的奶制品和肉类,慢慢建立微弱的联系。
3. 坚持记录与汇报: 他让书记官详细记录每日天气、周边部落动态、遇到的商队信息(尤其是前往拉达克方向的)、以及任何与拉达克势力相关的蛛丝马迹。定期派出精干小队,将这些情报密封好,克服千难万险送回拉萨。他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存在”与“侦察”,并将阿里真实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达陆海手中。
“西陲堡”就像一颗坚硬的钉子,虽然孤立,却牢牢地楔入了帝国西疆的最前沿。巴特尔和他的士兵们,在孤独、怀疑与潜在的危险中,坚守着帝国西进的第一个支点。
当巴特尔在西陲堡艰苦支撑之时,拉萨的陆海并未闲着。他收到的每一份来自西陲堡的报告,都让他对阿里的复杂局势有了更清晰、也更紧迫的认识。
巴特尔的困境,印证了周远亭考察报告的判断:阿里地区政治碎片化,外部势力渗透严重,单纯依靠军事存在和物质利益,难以迅速打开局面。必须辅以更深层次的政治、经济和宗教手段。
陆海在宣慰使司衙门内,与周远亭进行了数次长谈。
“远亭,巴特尔在西陲堡站住了脚,这是第一步。但如今他四面受疑,举步维艰。拉达克人的手,伸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长、还要深。你看,下一步棋,该如何走?”陆海指着舆图上阿里地区,沉声问道。
周远亭沉吟片刻,指着舆图上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的位置:“大人,巴特尔将军如同利剑,已插入阿里。但欲服人心,仅靠剑锋是不够的。阿里之地,民智未开,尤重神佛。我们上次借助萨迦派喇嘛,在神山圣湖初步建立了善缘。如今,这根线该用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
“属下愿再赴阿里。”周远亭目光坚定,“此次,不以勘探为主,而以‘宣抚’为名,行‘纵横’之实。目标,是阿里三部中,目前看似最超然,但也可能最关键的一环——布让(普兰)的土王,以及圣湖周边最具影响力的寺庙。”
陆海眼中精光一闪:“说下去。”
“布让地处普兰河谷,土地相对肥沃,是通往尼泊尔、印度的重要通道,其土王实力不弱,且因地处边缘,与古格故地的纷争稍远。若能争取到布让土王的中立甚至有限合作,我们就在阿里打入了一个重要的楔子,可以分担西陲堡的压力,甚至以此为基点,影响芒域(今吉隆一带)。”周远亭分析道,“其次,神山圣湖是所有吐蕃人,乃至拉达克、尼泊尔信徒心中的圣地。若能获得圣湖主寺的认可,其无形的威望,胜过千军万马。拉达克人能散布谣言,我们亦能借助宗教力量,宣扬帝国对佛法的尊崇与保护。”
陆海抚掌:“善!此乃攻心之上策。你需要什么?”
“精干护卫百人即可,太多反引人疑虑。携带更丰厚的礼物,尤其是用于供奉寺庙的金佛、绸缎、法器。以及,请大人以宣慰使司名义,正式行文布让土王及圣湖主寺,给予我全权交涉之权。此外,还需一批医术精湛的随行医官,携带药物。施药救人,亦是积德行善,收拢民心之良法。”
“准!”陆海毫不犹豫,“我即刻奏报朝廷,为你请得‘西疆宣抚使’的正式名衔。礼物、文书、人员,十日内备齐。远亭,阿里这盘棋,能否盘活,你此行至关重要。记住,刚柔并济,恩威并施。帝国是他们的保护者,而非征服者,但前提是,他们必须承认帝国的权威。”
初秋,周远亭带着他的宣抚使团,再次踏上了阿里之路。有了上次的经验和更明确的目标,行程虽依旧艰苦,但顺畅了许多。他刻意选择了经过玛旁雍错的路线。
再次来到碧蓝如玉的圣湖畔,周远亭心中感慨万千。他命令使团在距离湖边适当距离扎营,严禁污染湖水,并首先带着两位萨迦派喇嘛和丰厚的布施,前往湖边的基乌寺(历史上玛旁雍错周边重要寺庙之一)拜会。
这一次,他亮出了“大宋西疆宣抚使”的正式身份,以及陆海致寺庙活佛的友好文书。供奉上金光闪闪的佛像、精美的丝绸和大量作为僧众供养的茶叶。与上次试探性的接触不同,这次是正式的、高规格的官方交往。
寺庙的住持(堪布)接待了他们。会谈在庄重而略显谨慎的气氛中进行。周远亭极尽谦恭,表达了大宋皇帝及陆海宣慰使对藏传佛教的无比尊崇,对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神圣地位的绝对承认。他强调了帝国此番前来,意在恢复古老的商路,保护佛法不受外部(暗指拉达克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伊斯兰化势力)侵扰,并愿出资协助修缮寺庙,举办更大规模的法会。
同时,他带来的随队医官在寺庙外设点,免费为前来朝圣的牧民和僧侣看病施药。高原上缺医少药,医术高明的医官及其带来的神奇药效,迅速在圣湖周边传开,为周远亭赢得了“菩萨派来的使者”的美誉。
宗教与医疗的双重作用下,基乌寺的态度明显软化。住持虽然对政治保持谨慎,但表示欢迎帝国对佛法的供养,并愿在宗教层面进行友好交流。
在圣湖盘桓数日后,周远亭南下,进入普兰河谷,直奔布让土王的宫寨。
布让土王,一位四十多岁、精明而务实的地方统治者,在他那座兼有军事防御和居住功能的石头宫寨里,接待了周远亭。与之前遇到的部落头人不同,布让土王显然更见过世面,对来自拉萨乃至拉达克、尼泊尔的消息都有所耳闻。
会谈是艰苦的。土王对周远亭带来的礼物(包括珍贵的瓷器、更多的茶叶和铁器)表示满意,但对帝国在古格故地设立军堡的行为,表示了“关切”。
“尊贵的宣抚使,”土王措辞谨慎,“我们布让世代居住于此,与世无争。宋帝国远在东方,为何突然对我们这偏远之地感兴趣?西陲堡的军队,让人不安啊。”
周远亭早有准备,从容应对:“大王明鉴。帝国疆域万里,西陲亦在版图之内。然帝国治理,素来因俗而治,尊重地方传统。设立西陲堡,非为侵扰,实为保商路之畅通,护各部之安宁。近来,想必大王也知,拉达克那边,似乎有些过于活跃了?”
他点到为止,却精准地命中了土王的忧虑。拉达克的扩张野心,布让感受真切。与拉达克的贸易虽带来利益,但也伴随着政治上的压力和军事威胁。
周远亭继续展开攻势:“帝国愿与布让结成友好。陆海大人承诺,帝国商队将优先与布让交易,价格公允。帝国可向大王提供必要的军事装备,以增强自卫之力。同时,”他压低了声音,“帝国可正式册封大王为‘布让安抚使’,纳入帝国官制,永镇此地。此乃名正言顺之地位,岂不强过在此地独自面对各方压力?”
“册封”,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筹码。这意味着他的统治获得了庞大帝国的正式承认,在法理上获得了远超周边头人的合法性,对于巩固其内部统治、应对周边挑战,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