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弥远瞳孔骤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陆明远竟会如此干脆利落地……自断臂膀?!这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
赵瑗也愣住了,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跪在殿中那个身影,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复杂。他猜想过陆明远会辩解,会抗争,甚至可能凭借救大同的功劳强硬顶回,却唯独没想过,他会直接请辞!
陆明远伏在地上,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金石之音,却无半分犹豫:
“臣之所请,绝非意气用事,亦非以退为进!实乃为国家计,为陛下计!北疆防务,关乎国本,不可因臣一人而废!孟珙将军之‘血肉长城’策,利在千秋,望陛下排除万难,必使其成!然,此等国之大事,当由朝廷堂堂正正推行,由陛下信任之文武共襄之,而非系于臣一人之身!”
“臣,愿以一介布衣之身,归于林下。若他日北疆再起烽烟,国家有用得着臣之处,臣必当效仿古之老卒,持一弓一剑,奔赴军前,以血肉之躯,再筑边墙!”
“陛下!鸟尽弓藏,非明主所为;然,功成身退,乃人臣本分!臣,心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他再次重重叩首,伏地不起。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偌大的大庆殿,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阳光从高窗射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个跪在光柱之外、身影决绝的臣子。
赵瑗看着陆明远,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不再年轻的脊梁,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愤怒?有之,气他如此决绝,不留余地。猜忌?依旧有之,怀疑这是否是另一种更深的算计。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惋惜,有震动,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他知道,陆明远这一步,是以自身政治生命的终结,来换取北疆防务的“名正言顺”,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来……保全他这位皇帝“不杀功臣”的名声。
史弥远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陆明远此举,将他所有的后续攻击都化为了无形。再逼迫,便是他史弥远不容人,是朝廷逼走功臣了!
良久,赵瑗缓缓站起身,走到丹陛边缘,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陆明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陆卿……何至于此……”
陆明远没有抬头,只是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赵瑗长叹一声,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
“准……奏。”
两个字,重若千钧。
“陆明远忠贞体国,功勋卓着,今虽坚辞重任,然朕岂能忘怀?晋爵陆王,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于京中荣养,朕之顾问,永备咨询!”
荣养。依旧是荣养。只是这次的荣养,带着更浓的补偿意味,也彻底将他隔绝在了权力核心之外。
“臣……谢陛下隆恩!”陆明远的声音平静无波,再次叩首。
当他站起身,缓缓退出大庆殿时,背影在众多复杂的目光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将那身紫色的王袍染上了一层耀眼却冰冷的光晕。
他知道,他赢了,也输了。他赢得了身后的清名,或许也为北疆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但他输掉了权柄,输掉了亲手实现抱负的可能。
临安城内的暗流,或许会因他这番决绝的退让而暂时平息。但北方的威胁,绝不会因此而消失。
他走出宫门,抬头望向北方那片高远而湛蓝的天空。
路,还很长。只是从此,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顾问”,看着别人去走那条他曾经浴血开拓、却未能走完的路了。
而在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宫阙之内,新的权力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