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冬日,少有北地那种刀子似的寒风,更多是一种湿冷,绵绵密密地往骨头缝里钻。敕造的陆国公府邸,坐落在离皇城不远不近的一条清净街巷里,朱门高墙,庭院深深。府里下人不多,规矩却严,整日里静悄悄的,只有枝头寒雀偶尔啁啾几声。
陆明远卸了甲胄,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深色棉袍,坐在书房窗下。窗外几株老梅,疏疏落落地开着些淡黄的花,香气被湿冷的空气压着,若有若无。他面前摊着几卷书,却不是兵法典籍,而是《齐民要术》、《农书》之类,旁边还搁着几份北疆刚送来的、关于屯田进展和边镇修缮的条陈。
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军情急报,日子陡然慢了下来,静得让人有些不适。但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焦躁,每日里不是读书,便是整理这些来自北地的文书,偶尔也会应邀去参加一些文会诗社——都是些清流雅集,不谈国事,只论风月。他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这国公府,看他这头被拔了牙的老虎,是会蛰伏,还是会不甘寂寞。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北疆送来的一份屯田图册凝神,管家悄步进来禀报,说永宁公主殿下过府探望。
赵琰进来时,也穿着一身素雅的常服,未施粉黛,眉宇间却比几年前更多了几分沉静与练达。她看着窗下那个伏案的身影,鼻尖微微一酸。他瘦了,鬓角竟已见了霜色。北伐数载,风刀霜剑,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国公倒是好兴致。”她压下心绪,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走上前,目光落在那摊开的图册上,“还在操心北地之事?”
陆明远起身欲行礼,被她抬手止住。“坐吧。”她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那些书卷和文书,轻轻一叹,“如今朝堂之上,都在赞国公深明大义,急流勇退,是武臣楷模。”
陆明远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倦意,也有一丝了然:“楷模不敢当。不过是识时务罢了。北疆暂安,朝廷需要休养生息,我……也需要。”
赵琰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也听出了那平静话语下的未尽之意。她沉默片刻,低声道:“你递上来的《边镇屯田条则》和《北疆防务疏》,父皇看了,……留中了。”
留中不发。这是意料之中。他那几条策略,条条戳在那些惯于安逸的朝臣痛处。裁军屯田,动了多少人的奶酪?兴修水利,减免赋税,户部第一个就叫苦不迭。巩固边防?史弥远那些人,只怕觉得这是在为将来再次“擅启边衅”留后路。
“无妨。”陆明远语气依旧平淡,“本就是老生常谈,能递上去,让陛下和诸公看到,便算尽了臣子本分。推行与否,自有庙谟独断。”
“你倒是看得开。”赵琰看着他,“可知如今市井间,是如何议论你的?”
“无非是些‘鸟尽弓藏’、‘功高震主’的老话。”陆明远提起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给赵琰斟了一杯,“或者,再编排些我陆某人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戏码。听得多了,也就惯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赵琰却知道,这“惯了”二字背后,是怎样的无奈与心寒。她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捧在手里,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史弥前日又在朝会上提了和议之事,”她换了个话题,声音压得更低,“主张派使臣前往蒙古,厚赠金帛,划河而治,甚至……有人暗地里提议,可仿前朝旧例,称臣纳贡,以求苟安。”
陆明远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但眼神却瞬间锐利如昔,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称臣纳贡?”他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若如此,那北伐数载,血染山河,又为的什么?那些长眠在北地的将士,又算什么?”
他放下茶壶,目光望向窗外那株老梅,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燕山风雪。“殿下,蒙古非金国可比。其志不在子女玉帛,而在天下。示弱求和,只会助长其贪欲,加速其南侵之心。唯有自强,方是根本。”
“我何尝不知?”赵琰叹息,“只是如今朝中,但求苟安者众,直言备战者寡。父皇……也有他的难处。”
就在这时,管家又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递上一份名帖:“公爷,门外有位先生求见,说是……来自北地,姓孟,名珙。”
孟珙?
陆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人他听说过,是京湖制置使赵方麾下的一员年轻将领,近年来在荆襄一带与金军残余及蒙古游骑周旋,颇有名气,以稳健善守着称。他怎么会突然来到临安,还指名要见自己?
“快请。”陆明远立刻道。
不多时,一个年约三旬、身着青袍、风尘仆仆却步履沉稳的汉子被引了进来。他面容刚毅,目光沉静,进门后先对陆明远和赵琰恭敬行礼:“末将孟珙,参见国公,参见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