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落泽一役的惨胜,如同一剂猛药,暂时打通了北伐大军淤塞的气脉,但其代价之高昂,亦如刻骨铭心的伤痕,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幸存将士的心头,也震撼着远在临安的朝堂。
战报以最详尽也最残酷的方式呈递御前。刘锜并未因大胜而讳言损失。阵斩金军主将完颜亨以下将校数十员,歼敌逾万,其中不可一世的铁浮屠重甲骑兵几乎被成建制消灭,缴获军械、马匹无算……这些辉煌的数字背后,是宋军自身高达八千余人的伤亡,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和基层军官。用于伏击的选锋营几乎打光,预设火器消耗殆尽,更为严峻的是,经此一役,金军对宋军这种“诡诈”战法与新式火器的警惕性已提到最高,再想复制类似的胜利,难如登天。
襄阳城,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钉在北上中原的路上。仆散忠义虽失外援,但城防未损分毫,储备充足,守军意志因外部威胁的暂时解除反而更显坚定。宋军短期内无力再组织起有效的攻城行动,荆襄战线,陷入了一种胜利后的诡异僵持——赢了野战,却对坚城无可奈何。
朝堂之上,暗流终于化为明面上的波涛。
以参知政事史弥远为首的一批官员,再也按捺不住。他们巧妙地避开直接否定北伐大义,转而将矛头指向了具体的方略与巨大的消耗。
“陛下,”史弥远手持玉笏,出班奏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稳,却字字如针,“鹰落泽大捷,实乃陛下庙算如神,将士用命之功,臣等欢欣鼓舞。然,襄阳不下,则荆襄门户未开,大军北上通道依然阻塞。顿兵坚城之下,日费千金,国库为之空虚,民力为之凋敝。去岁两浙路水患,赈济尚未完毕,今岁川蜀粮赋转运已显疲态,若战事迁延至明岁春荒,恐……恐生内变啊!”
他顿了顿,抬眼快速扫了一下御座上的皇帝,见其面无表情,便继续道:“再者,金主完颜雍非庸碌之主,经此挫败,必倾力反扑。据边报,金国已下令从中都、大同乃至辽东调集援军,其势汹汹。我军新胜之余,亦疲惫不堪,是否应暂缓兵锋,巩固已得之地,休养生息,待国力恢复,再图北上?此乃老成持重之见,望陛下三思。”
紧接着,数名御史言官也纷纷出列,或引经据典,论述“穷兵黩武”之害,或弹劾前方将帅“靡费粮饷”、“战法酷烈”、“有伤天和”,甚至有人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擅离京师、亲临战阵的永宁公主,虽未明言,但“牝鸡司晨”、“干政涉险”的指责之意已呼之欲出。
福宁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炭火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赵瑗没有立刻驳斥,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慷慨陈词或小心翼翼劝谏的臣子。他的目光落在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扶手的蟠龙雕刻上摩挲着。史弥远等人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战争的巨大消耗是客观存在的,民力的承受也确有极限。完颜雍的反扑也在预料之中。
但他更清楚,历史给予的窗口期转瞬即逝。一旦停下,让金国缓过这口气,凭借其更广阔的疆域、更多的人口和依然强大的骑兵基础,完全可以重整旗鼓,届时宋军再想北上,难度将倍增。更重要的是,一旦露出疲态,朝中这股求和妥协的势力必将占据上风,北伐大业很可能就此夭折,重蹈历史上“开禧北伐”的覆辙。
“卿等所言,朕已知悉。”赵瑗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北伐之事,关乎国运,非一战一役之得失可定。鹰落泽之胜,证明我大宋将士有能力在野战中击败金虏最精锐之师!此乃士气之所系,民心之所向!”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丹陛下的群臣:“顿兵坚城,确为实情。然,岂能因一城之阻,而废天下之谋?襄阳要取,但未必只有强攻一途。中原之大,岂止襄阳一城?黄河之险,岂是金虏独享?”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那幅巨幅北境地图前,手指猛地向北划过,越过襄阳,越过南阳盆地,最终重重地点在一条蜿蜒曲折、象征着天堑的粗壮蓝线上——黄河!
“朕意已决!荆襄方面,改强攻为长围久困,辅以分化瓦解,朕不信他仆散忠义能永远困守孤城!同时,开辟新的战场!”
他的手指在东线两淮区域用力一圈:“命淮东、淮西制置使,整合兵力,不必再拘泥于佯动牵制!寻找战机,强渡淮水,向北突进,目标——宿州、亳州,威胁汴梁东南屏障!朕要让完颜雍首尾难顾!”
接着,他的手指又移向西线:“诏令四川宣抚使吴璘,加大出秦陇的力度,不必以求占地为主,而以破坏、骚扰金国关中腹地为要,使其无法从容东援!”
最后,他的手指回到中线,在黄河沿线几个关键渡口——李固渡、白马津、滑州等地一一划过:“枢密院、兵部,即刻研议北上渡河之策!水师舟船、渡河器材、先锋人选,都要预先筹备!朕不要尔等立刻拿出方案,但要看到尔等在为此努力!”
这一连串的指令,如同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皇帝不仅要打,还要扩大战争规模,将战火直接引向黄河,引向金国的核心统治区域!这已不仅仅是收复故土,更是要颠覆现有的南北格局!
“陛下!”史弥远脸色发白,还想再劝。
“够了!”赵瑗猛地转身,龙袍带起一阵劲风,他盯着史弥远,以及他身后那些面露惊惶的官员,声音冰寒刺骨,“北伐乃国策,既定则不可移!日后朝议,只论如何打赢,不论是否该打!再有妄言息兵求和,动摇军心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以通敌论处!”
满殿死寂。所有官员,包括史弥远,都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天颜。皇帝的决心,已如铁铸。
退朝后,赵瑗回到福宁殿书房,依旧心潮难平。他知道,刚才的强硬姿态只能暂时压制反对声音,真正的压力,来自于战场和后勤。他需要一场更酣畅淋漓的胜利,需要尽快打开局面,否则,内部的掣肘和外部的压力,迟早会将他压垮。
“父皇。”赵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已从荆襄前线返回,一身风尘尚未洗净,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经过战火淬炼的坚毅与沉稳。
“回来了。”赵瑗看着她,目光柔和了些,“鹰落泽,做得不错。临机决断,冲阵破敌,有胆色。”
“儿臣不敢居功,全赖父皇运筹与前线将士用命。”赵琰谦逊了一句,随即眉头微蹙,“只是,父皇,朝中阻力似乎……”
“跳梁小丑,何足道哉。”赵瑗摆了摆手,打断她,“关键还在战场。朕欲将战火引向黄河,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