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七年,秋。
大明的国力,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钢铁铸就的黑色巨龙,沿着新铺设的铁轨,将京师的政令与西山的煤铁,用无可匹敌的速度输送到帝国的心脏地带。
一座座高耸入云的烟囱,在各大城市的边缘拔地而起,如同新时代的神只,日夜不停地吞吐着白色的蒸汽。
它们喷吐的不是烟雾,而是黄金。
天津港与广州港,巨大的码头上,起重机的钢铁巨臂昼夜不歇。悬挂着龙旗的远洋舰队,满载着光华流转的丝绸、温润如玉的瓷器,以及被整个世界疯狂追捧的“天工布”,如同一支支无敌的经济舰队,航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它们带回的,是足以淹没国库的天文数字的金银。
“景泰盛世”这个词,不再是文人墨客的歌功颂德,而是化作了每一个大明百姓手中沉甸甸的铜钱,餐桌上多出来的几两肉食,以及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安稳而富足的笑容。
紫禁城内,朱祁钰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朝贺。
从帖木儿帝国的后继者,到隔海相望的日本国将军,再到远在大陆另一端的、刚刚经历了“百年战争”洗礼的法兰西国王。
这些昔日或倨傲、或陌生的君主,如今的信函中,无一不充满了谦卑的敬意和毫不掩饰的艳羡。
甚至有几位欧洲的君主,在信中用最恳切的言辞,表达了一个共同的愿望——希望能派遣他们最优秀的王子,前来大明留学,学习这门名为“富国强兵”的、神迹一般的治国之道。
奉天殿内,百官山呼万岁,歌功颂德之声,几乎要将殿顶的琉璃瓦掀翻。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万国来朝的赫赫武功与泼天富贵之中。
唯有龙椅之上的朱祁钰,在所有人的狂热与谄媚中,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和一丝冰冷的冷静。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片繁华盛景的表象。
他看到了这具由他亲手催生出来的、肌肉无比强壮的工业巨人,其内部深层次的“软件”危机。
江南的那份报告,仅仅是一个缩影。
铁路修到哪里,工厂开在哪里,类似的乱象就在哪里萌芽。
这个帝国传承了上千年的官僚体系,那群皓首穷经、满口“子曰诗云”的文官们,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有效管理一个正在以几何级数速度进行工业化裂变的复杂社会。
他们就像一群只懂得用算筹的账房先生,突然被扔进了充斥着微积分和高等代数的金融交易所。
面对新兴的、腰缠万贯却毫无“敬畏之心”的工厂主;面对复杂的、闻所未闻的劳资纠纷;面对条款繁复、处处是陷阱的新式商业合同……
这些曾经在乡里受人敬仰的“青天大老爷”,如今在那些懂技术、懂经济、懂法律的新阶层面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显得愚蠢而可笑。
许多官员,在焦头烂额之后,做出了两种选择。
要么,彻底躺平,奉行“无为而治”的懒政,对辖区内出现的新问题不闻不问,任其野蛮生长,导致地方治理开始出现混乱的迹象。
要么,就迅速与那些手握重金的新兴资本势力同流合污,利用手中的权力,换取真金白银的贿赂,成为新资本家压榨工人的保护伞。
无论哪一种,都在腐蚀着帝国的根基。
朱祁钰知道,这不仅仅是官员的道德问题。
这是结构性的崩坏。
是整个操作系统的版本,已经远远落后于硬件的迭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