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的嘴角,竟然也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朕……我在瓦剌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下意识地想用“朕”,又硬生生改了口。
“也先那个狗东西,天天拿我当猴耍。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能回来就好。”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干枯的手。
“可回来之后……却又想着那些本不该再想的东西。”
没有了皇权的隔阂,没有了生死的对立。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仿佛又变回了当年在乾清宫里,一起读书习字的两个少年。
朱祁钰将其中一杯酒,推到桌子边缘。
“臣弟那时就在想,皇兄是天子,是真龙,岂会被一群蛮夷困住。”
“只要守住北京,守住大明的国门,皇兄总有回来的一天。”
朱祁镇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桌边,看着那杯酒,没有去碰。
“守住?”他自嘲地笑了,“你守得太好了。”
“好到让于谦那种茅坑里的石头,都把你当成了救世主。”
“好到让满朝文武,都忘了这天下,本该姓朱,名祁镇。”
朱祁钰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若不如此,大明的江山,在那个冬天,就已经没了。”
“皇兄被俘,二十万京营精锐尽丧,北京城内,连能战之兵都凑不齐三万。”
“臣弟若不坐上那个位置,不用雷霆手段,你猜那些文官会做什么?”
朱祁钰拿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动着。
“他们会立刻收拾金银细软,拥着太子,迁都南京。”
“这北方的万里江山,就拱手送给也先了。”
朱祁镇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他知道,朱祁钰说的是事实。
“石亨是个什么东西,你比我清楚。”朱祁钰继续说道,“一个只知钻营的武夫,一个连兵书都认不全的莽汉。”
“你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可知他早就把你当成了他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他跟你说的那些话,许诺的那些官位,他转身就告诉了我。”
朱祁镇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扶住桌角,才没有倒下。
“你……你说什么?”
“从皇兄你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这盘棋,就已经定局了。”
朱祁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所有的伪装。
“清田核亩是假的,京营改制也是假的。”
“那都是臣弟做给他们看的戏,逼着他们把所有不满都发泄出来,逼着他们自己跳进臣弟挖好的坑里。”
朱祁镇呆呆地看着朱祁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病弱的弟弟。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那温和病弱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何等深沉的算计,何等冷酷的心肠。
月光下,只有两个被命运彻底改变的男人,在进行最后的告别。
“是朕输了。”
良久,朱祁镇吐出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输得不冤。”
他终于伸出手,端起了桌上那杯属于他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