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愕然回首。
只见他双拳紧握,肩头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如裂帛:
“我比谁都记得清楚!《伤寒论·太阳篇》第一条——‘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第二条,‘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名为中风’……”
他一字不差,语速越来越快,如同洪水决堤,将压抑十年的记忆尽数倾泻而出。
周围弟子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崔简喃喃道:“这声音……我认得。当年那个神童,七岁能辨百草,九岁通读医经……是他?小满生?”
沈知微闻讯而来。
她站在人群之外,静静看着那个蜷缩在石碑前的身影,听着他近乎癫狂的背诵,听着他每一句背后藏着的委屈、不甘与绝望。
待他声竭,她才缓缓上前,声音平静无波:
“那你为何要烧它?”当夜风起,残垣间烛火摇曳,唯有那块新刻的青石静静矗立,如沉默的证人。
小满生跪在碑前,双膝陷进焦土。
他指尖还残留着石面粗粝的触感,耳畔却回响着沈知微方才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如雷霆的话:“我不是给你光,我是教你点火。”
他浑身战栗,不是因为冷,而是那一片被她放入掌心的残壳——烧得只剩半边的《千金要方》残页,边缘焦黑卷曲,墨迹模糊,却是他十年前拼死想抢回来的东西。
“你一直以为我在毁你们的记忆。”沈知微蹲在他面前,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所有喧嚣,“可我烧的是书,不是人。若知识只能藏于纸,那它早就该死了。我要它活在人的脑里、手里、心里,刻进石头,传进血脉。”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落在风里:“现在,你愿意重新学吗?”
那一刻,小满生喉咙哽住,像有千斤铁链压着声带。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齿缝挤出一个轻得几乎消散的“好”。
他不是原谅了她,而是终于明白——恨她的这些年,其实是在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那个在火光中看不清路、记不住字、救不下一本书的瞎眼少年。
三日后,第一块石碑正式竖立。
晨钟未响,百姓已自四面八方涌来。
有人捧香,有人携子,更有老稳婆颤巍巍地抚上碑文,忽然落泪:“这字……暖的。”
的确暖。
正面《妇科纲要》笔力沉稳,背面六字箴言“子痫当分虚实”如刀凿心。
而最奇者,是每至辰时初刻,碑身竟隐隐发温,仿佛内藏心跳。
孩童贴耳去听,惊呼:“石头在呼吸!”
无人知晓,那是血晶余韵渗入石隙,与人体气血共振所致。
更无人知晓,这份温度,正是百名医者昨夜齐诵医典时,以心血催动投影所凝。
就在这日黄昏,护尺卫密报送达沈知微案前。
谢玄的手书简洁如刃:
“其余纵火者共十七人,均已拘押。”
“小满生供出三人,其余待其背完全书后再审。”
末尾一行朱批小字,墨色深重,似含杀意:
“凿声不止,即令未眠。”
她看着那行字,指尖缓缓划过纸面。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也知道,这场火,并非只为焚书,而是为了掐断一种可能——让底层医者掌握真正救命之术的可能。
所以他们烧书,杀人,灭口。
但她偏要立碑。
偏要让每一个不识字的人都能摸到真理的轮廓,让每一双盲眼都能听见医道的脉搏。
夜深,奉医司旁屋亮着灯。
小满生盘坐于席,面前摊开空白竹简,手中握笔,指节发白。
门外木牌轻晃:“背书赎罪者,勿扰。”
他开始默写。
一句一句,一字一字,从《素问·上古天真论》起,至《金匮要略·妇人病篇》止。
错一处,撕一页;漏一词,重来一遍。
窗外,凿石声仍不绝于耳。
第二块碑已在雕琢,《难产十三法》将列其上。
鲁南星不再独掌铁锤,身边多了阿笙持听筒校音,几名年轻弟子轮班诵读,声音铿锵,如律令复生。
而在高台尽头,沈知微独立檐下,望着这片废墟之上渐渐成形的医典长廊,眼中无喜无悲。
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会允许知识如此自由地流淌。
但他们忘了——
有些声音一旦响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比如……讲学重启之日。
第七日清晨,天光未明,高台之下已聚满人群。
沈知微缓步登台,素衣无饰,双手空空。
没有残壳,没有拓纸,没有投影。
她只是闭目而立,风拂发丝,静如古松。
众人屏息,不解其意。
就在寂静即将凝固之时——
她轻轻启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