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未散,工部的牛车碾过焦土,百块青石次第排开,如列阵将士静候号令。
鲁南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踱到第一块石前,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贴上石面,指尖摩挲着纹路。
他眉头紧锁,低声道:“青州料,采自浅层,石质松脆,刻得再深也撑不过三年。”声音不大,却透着匠人骨子里的倔强与不容妥协。
沈知微立于残垣之上,素衣染灰,发丝束得一丝不乱。
她走下台阶,将一张拓纸轻轻铺在石面上。
纸色微红,似浸过血,字迹非墨所书,而是由昨夜血晶投影凝成——正是《产难救治法》全文。
风起,纸页轻颤,字迹竟随之起伏,如同呼吸。
鲁南星眯眼细看,忽然瞳孔一缩。
他伸手去抚,指尖触到那波动的墨痕,仿佛摸到了脉搏。
“这……这是活字?”他声音发紧,“字怎么会动?”
“不是活字。”沈知微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如渊,“是你脚下这块石头,正听着一百个医者的心跳。你要刻的,不只是药方刀法,是他们记下的命,是烧不毁、压不垮的东西。”
老人怔住。
他一生凿石三十余年,刻过碑文、铭功、葬志,却从未听过“字有心跳”之说。
可此刻,那纸上每一划的起伏,分明应和着他自己的呼吸节奏,仿佛某种古老契约正在苏醒。
良久,他缓缓起身,从腰间取出铁锤与凿子,铁器相击,一声清响破开晨雾。
第一道凿痕落下。
“当——”
声如钟鸣,荡开十里尘烟。
自那日起,阿笙便日日守在石前。
他双目失明,却以一根自制木听筒贴于石面,耳廓微动,捕捉每一次敲击的回音。
他听得比谁都仔细——轻一分则浅,重一分则裂;快则躁,缓则滞。
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一段是鲁南星年轻时学徒的手法,哪一段掺了昨夜饮酒后的微颤。
第三日午时,烈日灼空。
鲁南星正专注雕琢“胞衣不下”四字,凿下急促有力,火星四溅。
突然,阿笙踉跄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
“停下!第三行‘胞衣不下’,您凿得太急,震到了
老人怒目而视:“黄口小儿,你瞎着眼,懂什么雕刻之道?”
“我听得到。”阿笙死死攥着他手臂,声音颤抖却坚定,“石头在叫疼……它的声音在颤,纹路已经崩了!不信您照拓纸看!”
鲁南星冷笑,取来拓纸对照。
一眼望去,心神骤然一凛——果然,“禁用麝香”四字边缘已有细微裂纹,墨线扭曲,显然是受上方震动所致!
他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瘦弱盲童,眼中惊疑渐转为震撼。
“你……你怎么可能听得出来?”
阿笙轻轻抚摸听筒,像抚摸一件圣物:“我听的是石头的‘脉象’。它疼的时候,声音会颤,就像人发烧时脉搏会乱。您凿的不是死物,是活的知识,它也会受伤。”
全场寂静。
远处背诵声未停,弟子们围坐一圈,轮番复述医典,错一字便重来。
那声音与凿石声、听筒轻叩声交织在一起,竟如一首奇异的乐章——生与死、记与忘、传与灭,在这片废墟之上缓缓织就新的秩序。
当晚,鲁南星独自提灯返回工地。
他站在那块受损的青石前,久久不动。
然后,他放下灯笼,重新拾起铁锤,一凿一凿,将“胞衣不下”四字磨平,又依原样重刻。
每一下都极慢,极稳,仿佛在向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致歉。
而就在墙影最深的一角,一道瘦削的身影悄然伫立。
小满生拄着白蜡导盲杖,斗篷遮面,半边脸皮焦黑萎缩,唯有一只眼睛尚存光感。
他听着凿声、诵声、琴声(那是秋荷为助记忆所奏的调经五音)交织成网,如潮水般涌进耳中。
他身体微微发抖。
那些字句,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针扎进脑海——他曾背过它们千遍万遍,曾是奉医司最年轻的记诵天才,十二岁便通篇默写《千金要方》。
可后来呢?
火光冲天,书卷成灰,他在混乱中被人推搡着逃出,怀里抱着半卷残册,却被一句厉喝拦住去路:“留火不留人!”
他回头,看见沈知微站在高台之上,手中火把高举,眼神冷峻如霜。
“若不能全记,宁可焚尽。”
那一夜,他疯了一样冲回去抢书,却被烈焰吞噬半张脸。
醒来后,有人告诉他:你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但你什么都没救下。
从此他恨她。
恨她的决绝,恨她的无情,恨她凭什么决定谁配记住、谁该遗忘。
可此刻,当他听见那些熟悉到骨髓里的句子被一个个重新念出、刻下、传承,他忽然觉得胸口撕裂般的痛。
他一步步走近,导盲杖点地无声。
终于,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上刚刻完的一段《保胎禁忌》。
“忌大怒、忌房劳……”
触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手指猛然一抖。
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猛地收回手,却又狠狠按回去,一遍遍抚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然后,他仰起头,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
“你们凭什么说我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