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弯腰,拾起烛台,重新点燃灯火。
火焰跃起,照亮她眼底那一簇不肯熄灭的光。
“他们要焚书?”她淡淡开口,指尖轻抚听诊器血晶,“好啊。那就让天下人看看——灰烬里,是不是还能听见哭声。”(续)
烛火重燃,映得《烈女簿》封皮如血。
沈知微指尖轻颤,却不是因惧,而是怒极反静的震颤。
她凝视着那本泛黄册页,仿佛能透过纸面,看见千百具被礼教绞杀的魂灵在无声嘶吼。
方才听诊器中浮现的画面仍烙在眼底——百名女子齐跪,手中捧火,口诵“宁死不失节”,神情肃穆如朝圣。
可她们身后,那一排排模糊却威严的身影,正是历代守典盟主!
他们手持《列女传》,立于高台之上,受万民叩拜,宛如神只。
这不是道德教化,是信仰操控。
不是贞烈传承,是精神献祭。
沈知微忽然冷笑。
原来所谓“烈女”,早已不是人间妇人,而是一套精密运转的宗教仪式。
朝廷以牌坊为庙宇,以旌表为经文,以死亡为功德,将女性的生命炼成维系统治秩序的燃料。
她们至死不悟,甚至甘愿赴死,只因从识字起,耳边便回荡着“节比金坚”“殉夫为荣”的咒语。
这比刀斧更狠,比毒药更烈——它杀人于无形,还让死者为刽子手焚香。
她缓缓取出一页焦黄残片,边缘蜷曲,似曾烈火吞噬。
这是黑翎鸦舌从周先生故居废墟中扒出的初稿残页,唯一未被彻底焚毁的一角。
她滴入一滴清露,墨迹竟渐渐浮现——
“周氏,年十七,未婚守寡,乡称烈女。然查井底无鞋印,尸身有捆绑痕,实为族中厌其累赘,趁夜沉塘灭口。吾执笔撰传,不敢直言,唯书‘投水全节’四字……愧对天地良心。”
字字如针,刺入肺腑。
沈知微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悲戚,唯有锋利如刀的清明。
她提笔誊抄三份《烈女簿》副本,每一份皆附一张听诊器显影图:那百名女子跪拜高台的画面,清晰可辨,连霍崇文那张苍老而倨傲的脸,在光影中也隐约浮现于主位之后,手执朱笔,状若授命于天。
翌日清晨,雪未化,风刺骨。
三位致仕御史府门前,掌医监的青衣小轿静静停驻。
门开处,沈知微缓步而下,怀中抱着一方檀木匣。
她未请见,只留信一封,匣中物自会说话。
而后,她转身,直赴礼部尚书府。
霍崇文正在庭院练字,狼毫悬于宣纸之上,正欲写下“纲常永固”四字。
见她到来,眉峰微挑,笑意森冷:“沈掌医,昨夜焚稿之事,老夫已知。你胆子不小。”
“您要的是秩序。”沈知微立于阶下,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可这秩序的基石,是万千女子的命。”
霍崇文大笑,笑声如枯枝折断:“乱世之人相食,因无礼!今日你毁烈女之制,明日便是母不慈、妻不贞、子弑父!天下将崩!”
“天下早就在吃女人了。”她平静取出那页残稿,轻轻置于案上,“而这,才是真正的‘礼’——知生重于饰死。”
风骤止。
霍崇文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落在残稿上,瞳孔猛然收缩。
他颤抖着伸手触碰那行“井底无鞋印”,指节发白,似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沈知微转身离去,青裙拂过门槛,未再回头。
身后,瓷器碎裂之声骤然炸响,茶盏被掷地粉碎,碎片溅至檐下积雪,如血点般刺目。
那声音久久不绝,像是一个旧时代的垂死挣扎。
而在书房暗格深处,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拉开尘封二十年的私记。
泛黄纸页翻开,第一页墨迹斑驳:
“吾妹亦列‘烈女’,实为夫家厌其不孕,沉塘灭口。我时任礼部主事,知情不报,反助其伪报‘投水殉节’……此生所负,唯有一死难赎。”
窗外,晨光惨淡。
皇城南门已开始搭设高坛,红绸高挂,鼓乐将鸣。
礼部官吏奔走调度,碑石已运抵现场,上刻四个大字——贞烈永昭。
霍崇文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忙碌的身影,手中紧握朱笔,指节发白。
今日,他们要为“周氏烈女”举行立碑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