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沉默良久,终于提笔写下一道密令:组建巡诊队,即日南下。
奏章还未封缄,谢玄便来了。
他一身黑袍未换,肩甲冷光未褪,手中密报以东厂特制蜡封裹着,拆开后只一行字:“盐枭倾废,汞硝浸土,户部李崇文暗许‘以工代赈’,实扩排污渠。”
他声音低沉:“那地方,井盐世家三代盘踞,掌控岭南漕运咽喉。朝廷不是不知情,是不敢动。你这一去,不是救几个人,是要掀船底的蛆。”
“我知道。”沈知微将心尺轻轻搁在案上,铜尺与赤玉相触,发出一声轻鸣,“你以为我是去治病?”
她抬眼看他,眸中无怒,无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明。
“我是去立碑——给那些还没出生就被毒死的孩子。他们的名字不会写进族谱,但我要让这片土地记住他们流过的血。”
谢玄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冷笑:“好一个医者仁心。可你忘了,活人说话才最要命。他们不怕死人,只怕活人开口。”
“那就让我做那个开口的人。”她转身取下墙上的药箱,动作利落,“我明日启程,扮作游医,轻车简从。”
“你不该去。”谢玄声音压低,“那里没有律法,只有刀。”
“所以我带了更大的刀。”她拍了拍听诊器,“还有心尺。”
三日后,赣南官道。
细雨如针,泥泞没踝。
一支打着“济世医行”旗号的小队缓缓前行,为首女子素衣布裙,背负药箱,颈间一抹赤玉隐现。
正是沈知微一行,随行者唯小满与老柯二人。
途经一小镇,忽闻喧哗。
前方路口,数名胥吏手持棍棒,正驱打一群聚众听讲的村民。
中央一人披麻戴孝般破衫,却挺直脊梁,高举一本手抄册子嘶声念诵:
“……净水十法第三条:凡孕妇饮水,必经细沙布滤,再煮沸三刻,方可饮用!此非邪术,乃保命之基!”
正是林秀才。
沈知微驻足片刻,未动声色。
待一名胥吏挥棍砸向书册时,她才缓步上前,淡淡开口:“你们衙门的水,喝得安心吗?”
众人一怔。
她已回头示意老柯:“架桩。”
老柯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具精巧铜器——便携式“地听桩”,形如短杖,底镶银丝网。
他迅速插地而入,旋动机关,三息之后,铜身竟微微震颤,传出一阵低频嗡鸣。
沈知微将耳贴于听筒,闭目倾听。须臾,她睁眼,唇角微扬。
“有趣。县衙后院那口井,汞含量超标十二倍。你们每日所饮,皆慢性穿肠毒药。若不信——”她抬手指向一名年轻胥吏,“你指甲半月痕发黑,舌苔泛青,已有轻度中毒之兆。再饮三月,恐将不育。”
那人脸色刷白,踉跄后退。
“妖言惑众!”县尉怒喝,“拿下!”
话音未落,老柯猛敲铜桩,一声尖锐鸣响刺破雨幕。
紧接着,桩顶浮现出一组微缩刻度,红针剧烈跳动,指向“剧毒”区间。
围观百姓哗然。
“这是……心尺显证?!”有人惊呼。
县尉腿一软,扑通跪地:“神医饶命!小的不知天降圣器,冒犯真人……”
沈知微俯视着他,声音平静却不容抗拒:“明日午时前,公布全县水源检测结果,设立临时净水分发点。否则,心尺所记,将直达京城。”
队伍继续南行。
越往南,山势越枯。
草木稀疏,田亩龟裂,溪流浑浊泛绿,偶见死鱼翻白。
沿途村舍破败,妇人多面黄肌瘦,怀抱幼儿者,孩子亦眼神呆滞,四肢纤细。
入夜,暂歇于一处荒村驿站。
沈知微取出心尺,赤玉南端红光愈盛,几乎灼手。
小满低声问:“主上,我们……快到了吧?”
沈知微望向远处漆黑群山,轻轻点头。
“嗯,到了。”
她站起身,推开残破木窗。寒风灌入,吹动她鬓边碎发。
窗外,一片死寂的田野,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无声哀嚎。
她握紧心尺,低声自语: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