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战乱后的尸横遍野,也不是瘟疫过后的十室九空,而是一种更缓慢、更无声的死亡——土地干裂如老人掌心的皱纹,寸草不生;溪水泛着诡异的绿沫,浮着死鱼翻白的眼;村舍檐角挂满蛛网,连狗都不吠一声。
沈知微站在山脊上,风从南面吹来,带着一股金属与腐根混合的腥气,直冲鼻腔。
她立刻屏住呼吸,抬手示意小满和老柯后退三步。
“汞蒸之毒,已入地脉。”她低声说,指尖捏紧了胸前那枚赤玉心尺。
此刻,玉体南缘红光炽烈,几乎烫手,像一颗被压抑百年的怒心,在血脉共鸣中剧烈震颤。
她们一路所见,早已触目惊心。
村中妇人多瘦骨嶙峋,发枯如草,腹虽隆起却胎动微弱;抱在怀里的孩子眼神呆滞,四肢纤细如柴,牙龈发黑——典型的慢性重金属中毒征兆。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一句从稳婆口中颤抖说出的话:
“十年了……十年没听见新生儿啼哭了。”
不是夭折,不是难产,而是——根本不再有活婴降世。
沈知微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轻轻捻开。
土色灰褐,夹杂着细微银斑,在残阳下泛出不祥的光泽。
她取出便携药盒中的试纸一蘸,纸面瞬时由白转紫,再化为漆黑。
“超标四十七倍。”她声音冷得像铁,“这不是天灾,是人祸,是百年累积的毒局。”
当夜,她带人潜入地图标记的废弃矿洞。
洞口塌陷大半,藤蔓缠绕,宛如巨兽合拢的唇。
火把燃起,映出岩壁上斑驳的刻痕——那是前人留下的警示,却被刻意凿毁。
深入三百步,脚下一空,老柯险些踩入暗坑。
他挥镐刨开碎石,竟掘出半块残碑,埋于淤泥深处。
碑面朝下,一面已被岁月磨平,另一面却依稀可见字迹。
沈知微跪地拂尘,火光照亮那行小楷——
柳氏勘毒记·万历廿三年
她指尖猛地一抖。
柳氏……母亲闺名,讳“婉清”,字“静之”。
她曾无数次翻阅母亲遗物,只知她年轻时游历南方,归后郁郁寡欢,终未提一字往事。
原来她来过这里,查过这毒,写下过真相——可最终,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逼你闭嘴……”沈知微喉头哽咽,声音破碎,“可我来了。”
她缓缓摘下心尺,将赤玉一端插入碑旁最深的毒土之中。
刹那间,血晶嗡鸣,光芒暴涨,如同心脏复苏般剧烈搏动。
地面开始震颤,整片荒原发出低沉呜咽,仿佛沉睡百年的冤魂骤然苏醒。
一道巨大虚影自地底升起——轮廓模糊却清晰可辨:一个蜷缩的胎儿,通体赤红,双拳紧握,像是在母腹中最后一刻仍在挣扎求生。
它悬浮于旷野之上,静静仰望苍穹,如同大地无声的控诉。
夜风骤停,万物屏息。
三日后,晨雾未散。
村民不知何时已自发聚集洞口,老少匍匐于地,望着那仍未消散的胎儿虚影,泪流满面。
沈知微立于残碑前,朗声宣读《毒壤昭告书》,字字如刀,剖开百年谎言。
老柯启动地听桩,投影出地下毒流蔓延图——红线如蛇,蜿蜒至七县水源。
忽然,孩童惊呼:“天上!天上还有!”
众人抬头——那胎儿虚影竟随晨雾升腾,化作一片浓重乌云,低垂如幕。
片刻后,雨落如注,清澈甘甜,洗尽尘埃。
老妇捧雨啜饮,嚎啕大哭:“是干净的!真是干净的水啊!”
远在京畿,谢玄独立宫城高台,凝视南方天象异变。
乌云成型如婴,久久不散。
他眸色幽深,忽而冷笑一声,抬手摘下肩甲护刃,掷于阶前。
“传我令,”他声音不高,却如寒刃出鞘,“护尺卫南翼即刻集结。这一回,我们不是来抓人——”
“是来救人。”
雨幕深处,一面靛蓝医旗自山巅升起,猎猎作响。
旗上绣字,墨迹未干:
活着,才是真经。
沈知微仰面承雨,赤玉微温,似有回应。
她闭眼片刻,正欲下令设立临时医帐,忽闻马蹄破雨而来。
一名东厂番子翻身下马,双手呈上一封朱漆急诏,声如寒冰:
“奉旨验视‘潜龙遗嗣’,沈知微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她接过圣旨,指尖微凉。
心头,却是一沉。
闽粤毒壤甘霖降下三日,山野初润,百姓尚在跪谢天恩,京中急诏已破雨而至。
沈知微立于荒村驿站残窗前,指尖摩挲着那道朱漆封印的圣旨,寒意自指缝渗入骨髓。
她早年执掌宫中妇科要案时,曾夤夜翻阅《宗人府秘档》,知晓先帝年轻巡幸江南,曾与一民间医女诞下一子,母死婴存,隐姓埋名送往南疆抚养。
档案仅记“沈”姓,未录其名,此后再无音讯——她从未想过,这被皇室刻意抹去的血脉,竟与自己同根同源。
更令她心神剧震的是母亲日记中的残页。
那泛黄纸角夹缝里,一行极细小楷如针扎入眼底:“砚舟生而啼声清越,左足底有朱砂痣,如笔点墨。”
字迹苍老却熟悉——是高祖姑母的手笔。
而那“朱砂痣如笔点墨”,正是皇家暗记,唯有近支宗亲才可传述。
她猛然攥紧赤玉心尺,玉面嗡鸣,似与血脉共振。
原来母亲不是偶然南下,她是知道的……她查过毒壤,也见过那个孩子。
她沉默了一生,只为保他一线生机。
可如今,这最后的血脉,正被拖向宗庙焚炉。
谢玄来得无声无息,像一缕夜风穿檐入户。
黑衣染湿,肩甲未卸,眉梢凝着霜色。
他递来的鼠尾密报上只八字:“风痹失语,削籍焚脉。”
“沈砚舟半月前突患四肢僵直,言语尽失。”谢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宫墙耳目,“内阁议定七日后行‘静安礼’,实为赐死。钦使携银针十二枚,针芯藏乌头膏,施针时注入心脉,发作如中风暴毙,无人可察。”
沈知微指尖微颤,抚过听诊器外层那圈血晶纹路——那是她恩师临终所赠,内嵌极细银丝,原为探测经络气血流速之用。
她记得恩师说过:“此针法本为救人性命,若有一日沦为杀人利器,便是医道之耻。”
而现在,他们要用她的师门绝学,杀一个能治的人。
翌日辰时,禁苑偏殿。
阴冷如墓穴,铁链轻响不绝。
沈砚舟被缚于寒铁床上,白衣胜雪,双手双脚皆缠粗麻绳索,腕踝处已磨出血痕。
他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唯双目清明,映着铜灯幽光,宛如困兽犹斗。
沈知微缓步入内,药箱沉稳置于案上。
太监尖声宣职:“掌医监主事沈氏,奉旨验视潜龙遗嗣。”
她上前佯作切脉,三指搭于寸关尺,实则悄然将听诊器铜管边缘轻贴其手厥阴心包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