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结界的淡金色灵光,如同垂暮巨人疲惫的呼吸,明灭不定地笼罩着营地。空气中弥漫着镇魂香苦涩而清冷的气息,这人间最后的安宁象征,与张逸凡一行人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冥域阴邪之气、以及干涸发黑的血腥味激烈地冲撞、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尖锐对立。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刀尖上。张逸凡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脚下营地松软的草地,此刻给他的感觉却比冥域那浸满血污、坚硬如铁的黑土更加难以跋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混沌归墟弓,那灰金色的弓身之上,早已不复往日神辉,黯淡无光,沾染着粘稠的黑色尸液与已然变成暗褐色的血迹,仿佛一件刚从坟墓中掘出的陪葬品,记录着那一场场绝望的厮杀。
寂静被骤然打破。
“是……是张副统领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结界边缘了望塔上,一名眼尖的年轻镇魂司弟子,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因极度惊喜而变调的嘶喊。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生怕眼前这一幕只是过度疲惫产生的幻觉。待看清那一个个虽然狼狈不堪却真实无比的身影后,狂喜和急切瞬间淹没了他。
“快!快发信号!传讯总司长和钟司主!张副统领、玄夜鬼王……他们……他们回来了!”
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警报号角声,像垂死巨兽的哀鸣,瞬间划破了营地表面维持的平静。原本在各司其职、脸上写满忧虑的镇魂司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如同潮水般朝着结界入口处涌来。
希望的火苗在每个人眼中点燃。然而,这火苗在众人看清回归者具体模样的瞬间,便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掐灭,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震惊与无法言说的悲戚。
走在最前方的,是孤身一人的张逸凡。他身上的衣袍早已破碎不堪,如同乞丐的褴褛衣衫般挂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肤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与焦黑的灼伤痕迹。那张原本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硝烟与血污涂抹出的麻木,唯有一双眼睛,空洞得吓人,可若细看,便能发现那空洞深处,正有无形的烈焰在疯狂燃烧,那是悲痛与愤怒交织而成的炼狱。他眉心的那道少主印记,黯淡得几乎要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再无往日神异。
他的身后,是相互搀扶的玄夜和裂渊。玄夜鬼王往日那睥睨天下的气势荡然无存,标志性的玄色王袍破碎不堪,胸口处一道狰狞的伤口虽然被临时处理过,却依旧在不断渗出带着阴寒气息的污血。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周身紊乱的气息,时而强盛如风暴前夕,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那是伪混沌灵根遭受重创后失控的表现。搀扶着他的裂渊,身形依旧尽力保持着挺拔,但那标志性的鬼面面具上,溅满了暗红色的斑驳血迹,如同恶鬼的泣泪,平添了几分凄厉与疲惫。他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每一步都迈得极其稳定,仿佛在支撑着玄夜,也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军心。
灭屠的情况更为骇人。他庞大的身躯需要勉强立着才能移动。腹部那道被墟渊鬼王劈开的恐怖创伤,即使用厚厚的、浸透特制药粉的布条紧紧包裹,依旧有汩汩的黑红色血水不断渗出,滴落在草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轻响。头盔眼窝处的猩红魂火,跳动得极其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镇狱小队这边,更是惨不忍睹。苏清漪原本清丽绝伦的脸庞上泪痕交错,裙摆被利刃划破成布条,小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草草止血,每走一步都疼得她眉头紧蹙,但她依旧用单薄的肩膀,死死撑着昏迷不醒的陈峰。陈峰面色金纸,气若游丝,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若非苏清漪不断将自身所剩无几的温和灵力渡入他心脉,恐怕早已魂归天外。赵玥则像失了魂的木偶,紧紧靠在苏清漪身侧,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涣散,仿佛还沉浸在战友接连自爆陨落的巨大冲击中无法回神。
整个回归的队伍,弥漫着一股比死亡更令人压抑的绝望气息。人数,明显少了一大截。
“张副统领!”一名与孙浩私交甚笃的年轻弟子,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不安,第一个冲了上来。他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扫视,一遍,两遍……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看到总是沉稳布阵的陆明、活泼灵动的吴桐、勇猛如火的赵烈以及冷静睿智的林墨。
年轻弟子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充满了最后一丝奢望:“孙浩师兄呢?还有……陆明师兄,林墨师兄他们……怎么没一起回来?”
张逸凡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向那名弟子,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液体,混杂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重重砸落在脚下嫩绿的草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无声的回应,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毁灭性。
那名年轻弟子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茫然。他张着嘴,却像离水的鱼,发不出半点声音。周围的镇魂司弟子们此刻也彻底明白了,人群中开始响起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悲戚的气氛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让开!都让开!”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总司长钟正阳与司主钟馗,带着林苍等数位高层疾步赶来。钟正阳一身明黄司长袍,周身原本磅礴浩瀚的浩然正气,此刻也因连日维持结界而显得有些虚浮不定,但他眉宇间的威严与急切却丝毫不减。钟馗更是直接,手持那柄标志性的镇邪破煞刀,刀身上原本炽烈的火焰纹路此刻黯淡无光,显然在之前的防御战中消耗巨大。
“逸凡!”钟馗一个箭步冲到张逸凡面前,大手重重按在他的肩膀上。入手处一片冰凉,并且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年轻身体在微微颤抖。当钟馗的目光扫过张逸凡满身的伤痕和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时,这位以刚猛铁血着称的司主,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其他人呢?陆明、孙浩、赵烈、林墨……他们人在哪里?!”
张逸凡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泪水瞬间被体内那股无名火蒸发殆尽,只剩下熊熊燃烧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怒焰,以及那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悲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难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们……留在冥域了。”
短短的七个字,却像七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钟馗魁梧的身躯剧烈一震,手中的镇邪破煞刀“嗡”地发出一声悲鸣,险些脱手坠地。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林苍更是不堪,他猛地推开身前的弟子,踉跄着冲到张逸凡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语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急切而变得尖利:“留在冥域是什么意思?!张逸凡!你给老子说清楚!他们到底怎么了?!是受伤了被困住了吗?!是不是?!”
“死了。”
一个疲惫、沉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声音从一旁传来。是玄夜。他靠在裂渊身上,微微喘息着,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去回忆那惨烈的一幕。
“无魂、血魁、阴烛、陆明、孙浩、吴桐、赵烈、林墨。八人……全部战死。”
玄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每一个名字报出,都像一块寒冰投入众人心中。
“为了掩护我等撤离……无魂燃烧魂魄,自爆阻敌;血魁、阴烛拼死缠住墟渊鬼王,力战而亡,魂飞魄散;陆明率领其余四人,主动留下断后,以身作饵,陷入重围……最终,尸骨无存。”
“不!不可能!你胡说!”林苍像是被踩到尾巴的野兽,猛地转向玄夜,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林墨那小子……他的阵法造诣已得我真传,就算不敌,凭借阵法周旋,脱身绝非难事!还有孙浩,他的追踪与反追踪之术早已出师,最擅隐匿身形……怎么会……怎么会一个都回不来?!你一定是在骗我!”
裂渊缓缓抬起头,面具下的目光扫过陷入崩溃边缘的林苍,声音空洞而冰冷,带着冥域特有的森寒:“林长老,接受现实吧。冥域之凶险,远超你我最坏的预估。我们落入的是轮转王与墟渊鬼王精心布置的陷阱,地点就在冥域地宫核心。他们……早已联手设伏。”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描述那场令人绝望的战斗:“轮转王手持接近完成的混沌轮回盘,墟渊鬼王则潜伏地宫。无魂的自爆,只为撕开轮回地宫的包围;血魁、阴烛以命相搏,也仅仅勉强拖住墟渊片刻;至于陆明五人……”
裂渊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惨烈,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五名镇魂司年轻一代的翘楚,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冥域精锐和鬼将强者,他们的断后,结局早已注定。
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拂着镇魂司旗帜发出的猎猎声响,以及一些女弟子再也无法压抑的、低低的、令人心碎的啜泣。苏清漪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伏在昏迷的陈峰身上,失声痛哭,那哭声充满了无助与绝望。赵玥依旧呆呆地站着,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打湿了衣襟。
钟正阳缓缓闭上了眼睛,须发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愤怒都强行压下。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平日温润深邃的眼眸中,已只剩下焚天煮海般的怒焰!周身的浩然正气不受控制地轰然爆发,淡金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将夜空都映亮了几分,强大的威压让周围弟子纷纷色变。
“轮—转—王!墟—渊—鬼—王!”
钟正阳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九天雷霆,在营地滚滚回荡,带着滔天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仇,不共戴天!我镇魂司与尔等,唯有一方死绝,方可终结!”
“先带他们回营地休整!”钟馗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愤与怒火,对身边同样眼眶通红的弟子厉声下令,“快!立刻通知医庐司所有医师,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受伤的各位!尤其是陈峰和灭屠冥将,伤势危急,绝不能有失!”
“是!司主!”弟子们轰然应诺,强忍着悲痛,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起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们,朝着营地深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医庐司帐篷区走去。
苏清漪与赵玥被女弟子们轻柔地扶走。陈峰和灭屠则被放在担架上,由数名修为精深的医师亲自护送,疾步赶往急救帐篷。玄夜、裂渊也被恭敬地请往安排好的静室休养。张逸凡却摆了摆手,拒绝了弟子的搀扶,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个简陋帐篷。
半个时辰后,医疗帐篷内。
张逸凡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仔细清洗、上药、包扎妥当。镇魂司特制的疗伤药膏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凉感,缓缓渗透皮肤,缓解着肉体的疼痛。然而,这药膏对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却毫无作用。
他怔怔地坐在床榻边缘,低垂着头,双手死死地攥成拳头,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严重凸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脑海中,冥域之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如同最残酷的刑具,一遍遍凌迟着他的神经。
“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张逸凡猛地用拳头狠狠砸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刚刚包扎好的纱布,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中的自责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如果我实力再强一点,如果能早点识破埋伏……如果我能代替他们留下……他们就不会死了!一个都不会死!”
“逸凡,喝点水吧。”
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苏清漪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她的伤势已经简单处理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裙,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消散的红血丝,昭示着她同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张逸凡没有接水杯,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仿佛没有听见。
苏清漪将水杯放在他手边,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哽咽:“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尽力了……是敌人太狡猾,太强大。陆明、孙浩、林墨他们……是为了守护人间,是为了让我们能把消息带回来才牺牲的。他们……是英雄。他们不会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希望你能带着他们的那份,继续战斗下去。”
“可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他们!”张逸凡突然暴起,一把将水杯扫落在地,瓷杯碎裂,温水四溅。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兽般低吼,“我们是镇狱小队!是发誓同生共死的战友!可我这个副统领……却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却只能像个懦夫一样逃跑!我有何颜面面对他们的家人?有何颜面再站在镇魂司的旗帜下?!我张逸凡……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