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漆花格子窗外是午后的晴空,花园不时传来火铳爆响,还有蒂亚的大呼小叫,那铳声每一下都像是击打在她的心口,魂魄也随之破碎。
麝月端着药汤进来,先去拿了湿帕给小姐擦脸,强忍着凄怆难过,捏着瓷勺舀汤药递过去,见她扭头躲开,只好说些闲话开导。
“李待问倡建的南粤商会今日成立,衙门也派人到场了,报上说金风细雨楼在筹建什么股票交易所,还要拍卖海外奇珍······”
沈斛珠歪头看着她,眉心紧蹙。
麝月知道小姐在恼她,可她不知道除了士林,小姐心里还惦念什么,也许只有生意上的事能触动她,就算憎恨厌恶,总比心若死灰要好。
“士林还小,母子连心,火气消了自会认错,小姐,喝药吧。”
沈斛珠缓缓摇头。
殇情葬爱,骨肉反目,六亲无靠,再厉害的药师,也治不好她的悲伤,泪水已经流干,心也死了,这个冰冷人世,还有什么可眷恋呢?
她双目无神的望着青蒙蒙纱帐,干涸起痂的嘴唇蠕动一下,像是自语,又像是询问:
“难道不该告诉他么?”
麝月放下药碗,泪涟涟望着小姐凹陷的脸颊,心如刀绞,难受得要命。
“远走他乡是为了他的将来,那些事难道要瞒一辈子?市井谣言迟早会传入他耳中,等瞒不住的时候,他只会更恨你。
出海一趟,你看不到他已经长大了么?小姐,你不能老是惯着他,陆成江教训他是对的,你拦着不让打,是在害他啊。
你是他娘,拼死拼活是为了他,孝道大过天,如果他再躲着你,再敢骂你,再去找狗官报仇,我也要揍他,你拦不住!”
麝月怒火忽地腾起,端药碗出来交给丫环,到花园就见两个小人儿坐在地上,蒂亚举着火铳来回瞄准,士林披头散发,拿着空空的弹药囊发呆,黑红的小脸上脏兮兮的。
“蒂亚去写字!”
老好人突然翻脸发飙是可怕的,蒂亚吓得一蹦三尺高,丢下火铳,一溜烟跑了。
士林没事人似的,捡起火铳,依旧坐在地上摆弄。
“你就这样下去,不管你娘死活?”
麝月痛心疾首。
士林手上一顿,小脸难受得拧巴成一团,摔了火铳大叫:
“你们全都骗我,当我是傻子!”
“给我站起来!谁骗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不然休想吃饭!你以为是谁拉扯你长大?是谁给你锦衣玉食?你以为自己是少爷?没有你娘,你和士璋他们一样,死也回不来家!”
麝月把他拉扯起来,尖叫怒吼。
“我早晚要杀了他!”
士林小脸狰狞,牙齿咬得咯咯吱吱。
麝月痛苦道:
“你认为都是那个人害的?你以为你娘是个糊涂虫?”
见他扭头发狠,麝月苦笑一声,心里一横,擦掉眼泪说:
“是,我们是在骗你,知道你爷爷做甚勾当么?知道你爹爹因何而死么?跟我走,你四叔、水福、包括观音亭的人,都是你爷爷手下,他们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甚至连你娘也要杀!”
麝月拉着他就走。
士林踉踉跄跄,像是遭了雷劈的蛤蟆。
他被惊呆了,比上次得知娘亲是狗官小妾还震惊,因为娘亲出嫁时候,他也在旁观。
前院大丫环听到吩咐,急忙派人去雇轿。
西关街不太远,很快就到了,轿子停在陆成江盘下的西洋杂货铺前。
陆成江回来时日已偏西,听说麝月和士林在,让伙计招呼跟来的客商,告声罪去后院。
“你给他说说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麝月拉着苏白绿出屋,去了前院。
陆成江顿时就明白咋回事了,去柜子里取酒壶,坐下对嘴灌了两口,长吁口气,拉椅子坐下,盯着泥猴一样的侄子,恶狠狠说:
“想知道可以,给我记住,以后要是再敢忤逆你娘,腿给你打断,老子说到做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张昊不爱酒,也没行乐须及春的念头,喝酒主要是最近太累,心里太烦。
他待在省城一直没回香山,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为大香山的未来奔走操劳。
此乃借口,他在筹建股票交易所,以及制定并落实羊城海关制度,忙得像个孙猴子。
大明海关即浙闽粤三大市舶司,如今就剩羊城一处,归根结底,是不堪朝贡贸易负担。
其实在正德初年,朝廷便做出调整,规定凡外国来华“私货“,皆按五抽一比例收税。
经此改革,市舶司果然收入大增,仅正德五年,广东市舶司就送交朝廷税银30万两。
可好景并不长,因为从此时起,由市舶司监管的“私货互市”,改由当地牙行来完成。
牙行即市舶太监、地方官员和士绅的白手套,借政策东风掩护走私,来华“私货大减”。
不说佛山坐地虎,单说市舶太监牛荣,公然指使门人下洋走私,因吃相太难看被揭发。
牛荣屁事没有,毕竟人性皆贪,无官不贪,贪不是罪,被当做钱罐敲掉那是另有原因。
坐地虎铁船王李待问貌似已老实,组建南粤商会供货,十三行实质已取代牙行和舶司。
剩下的无非是让诸衙大佬吃饱,这些人表面上给他打马虎眼,其实内心早已饥渴难耐。
南洋马船宝船进京,足以打消这些人的最大顾虑,十三行主动上交高额商税,加上他西洋礼物随手撒,都夸他勇于任事、公忠体国哩。
说穿了,眼下开海已成朝堂共识,无非是没人敢架势,他跳出来第一个吃螃蟹,这些深谙海贸五味的贪狗饿狼们,巴不得他当出头鸟。
他甘当出头鸟,否则单靠银楼股东折冲樽俎,粤商会、十三行和证交所,无法在短期内组建、对接和联合,股票不面世,哪得护身符!
顶替符保的副队长陈朝先进来凉亭,将一叠报纸放石桌上,见他闷不吱声,悄悄退下。
微风徐来,月下花树姿影婆娑,暗香浮动,溪水淙淙绕亭,鸣虫吟唱不休,园子里热闹得紧。
张昊抽干杯中岭南春,拿起神京报翻看时政,依旧是离不开南倭和北虏。
每年入秋鞑子必定掠边,防秋工作其实从入夏就开始了,否则京操班军赶不到边塞。
东南倭患凶猛,浙直总督胡宗宪兼领江右防务,荣升七省总督,堪称古今一人。
其实来羊城第一晚他就看到一堆坏消息,六月上旬,甘凉、固原、庄浪等处地龙翻身。
固原马场苑监军户死亡千余,牧马死五百余,至于各地遇难人口,只有无计二字。
本月初,苏、松、常、湖等七府大水为灾,水灾之后,肯定少不了瘟疫、饥荒和流民。
他丢开报纸,又斟上一杯。
费青从石板小径过来。
“少爷,沈家托定海门齐把总手下过来传信,请你进城一趟。”
张昊皱眉扶额,大晚上的,这娘们啥意思?临走要好处?亦或是杀了我报仇?
扭脸扫视左右,眼前的楼台亭榭、草木花石,说起来,这都是沈斛珠的功劳。
他其实舍不得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离开,起身脚下发飘,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费青赶紧上前扶住。
“要不明日再去?”
“闷酒上头,其实没喝多少,走吧,去看看她搞咩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