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阶层的人情世故,幺娘一窍不通,他怕伤了妻子的自尊,也不方便明说,接过宝琴递来的小茶盅,笑盈盈转给幺娘。
“这是老茅带来的乡下野茶,味道不错。”
幺娘端茶瓯凑到嘴边却放下了,蹙眉嗅嗅鼻子,眉梢上挑,望向坐在案边绣凳上的宝琴。
烛光荧荧地照在那张娇靥上,云鬓如雾,唇如沁朱,轻薄夏衣如清风流泻,披拂在浮凸玲珑的身段上,风姿艳致,宛若一朵盛放的莲花。
那一缕摄人的龙涎幽香,显然是狐狸精身上带的,骚狐狸气定神闲,唇角挂着温柔笑意,愈发让她心生厌恶,忍不住道:
“你去休息吧,等下让他回你那边,缠着不放有意思么?”
宝琴脸色瞬间一滞,又羞又怒,起身就走,贱人!我把你当自家人,你却当我是外人!
张昊正感叹眼前齐人之福呢,和谐画面眨眼崩了,急忙伸手去拉,却被狠狠的抓了一下,瞅一眼竟然出血了,赶紧追去上房,哄了宝琴老半天,又返回书斋应付幺娘,唉声叹气说:
“她给我承认了。”
幺娘梳头的动作瞬间定住,诧异道:
“她安的什么心?”
张昊哭笑不得。
“她和我同床共枕,你说她安的什么心。”
幺娘眼里迸出冰刀来,上下打量他,好像又健壮些,脸蛋白净,终于不再晒成黑炭头,可惜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被那个骚狐狸迷住了。
“我不管她给你灌什么迷魂汤,她知道的越多,祸害越大,教门妖人迟早要你好看!”
“我记着你的话呢,呆蛙那边咋样?”
张昊岔开话题,绕到椅后给她打理头发。
“呆蛙没事,宝珠说刺客都钻进衙门来了,亏你养那么多废物,省城那边什么情况?”
幺娘感觉他爪子不老实,身子禁不住一热,却没有呵斥阻止,甚至还生出惬意之感。
她忽然察觉自己变了,搁在以前,她会跟着林娘子去倭国,如今却急不可耐想回来。
“说来话长······”
张昊长话短说,把方家余孽潜逃的事道来。
中午差点一命呜呼的事他轻轻带过,反正也没翘辫子,何必再让妻子担心。
幺娘握住给她揉捏肩膀的双手,侧身问他:
“坊厢里甲可靠么?”
张昊拿起书案上的扇子打开,缓缓点头。
里甲即编户齐民,是国家建立正常社会秩序、确立其统治的基础,说穿了,就是不成熟的户籍制度,而且朝廷依靠里甲完成赋役征收。
随着土地兼并、苛捐杂税、天灾人祸等问题加重,里甲制如同军卫制一样,千疮百孔,由此引发里甲徭役制变革,比如张居正一条鞭法。
这一变局最直观的表现是遍地流民,就像后世改开,户籍制锁不住失去土地的破产小农,人们纷纷进城务工,资本血汗工厂到处开花。
商品经济爆发、银子成为货币、资本主义萌芽,海陆封锁政策高悬,私商勾结北虏南倭西夷,在这个小冰期降临的大时代,大明崩球了。
里甲制糜烂,社会治安必然恶化,所以张昊甫上任就成立坊厢派出所,在里甲的基础上重编保甲,确立城乡基层管理制度,稳定秩序。
所谓保甲,就是治安联防,于城乡各坊街巷,不分军民匠商,每十家编为一甲,互相监督出入,一家有犯,十家连坐,以此维持治安。
保甲捕盗有重赏,下午行刺案发,抓到六个活口,贼人离开樊家酒楼,根本无处藏匿。
口供也审出来了,没啥卵用,酒楼里埋伏三个枪手,七个刀手,奉管家水福之命行刺。
这些人一直住在樊家酒楼,寻找行刺机会,直到樊东家遇见五小姐,将他诱来。
樊东家是珠商,与方应物交好,事发之前就出海逃了,近海之上,桨帆并用的快蟹速度碾压帆板,樊东家被抓后,供称被方家胁迫。
还有十多个贼人扮成匠夫,混进采石场,这边酒楼行刺,那边采石场协助倭囚脱逃,貌似想要大闹香山,没料到被狡猾的倭子反杀。
酒楼和采石场贼人的供词,看似没毛病,两处相距甚远,之所以同时行动,是事先有人吩咐,在樊家酒楼开业当日的巳时三刻动手。
最大的疑点在采石场那拨贼子身上,都是广府恶徒无赖,自称被方家重金蛊惑而来,在船上才互相认识,根本不认识酒楼那拨贼子。
妻子询问里甲组织是否可靠,当然是怀疑还有贼子潜伏二道岭内外和城中,因白天事态很快就被压下,没有来得及行动,再次潜伏。
“别忘了,想我死的不止是方家,佛山霍李陈这几家,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幺娘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面上的忧色瞬间消失无踪,戾气四溢道:
“从来都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管他是谁雇佣采石场那些贼子,让他们见识一下咱的手段也好,否则你我不在香山,他们还会生事!”
张昊有些啼笑皆非,娶了这么一个暴躁的妻子,他是痛并快乐着。
“城乡保甲没问题,外乡人往来都有簿册登记,有什么异常,明日就能清查出来。
其实不用查,外来人口占比最大的是陈家铁厂,奈何没有真凭实据,拿他没办法。
至于惩戒,你的办法没用,彻底掀翻他们,对咱们没好处,不过让他们听话不难。”
幺娘冷哼一声,接过他递来的茶瓯,眼中戾气稍缓,却牢牢盯着他,目光里掺着探究。
张昊笑道:
“下西洋之日,就是他们臣服之时。”
幺娘真想啐他。
“都被人下死手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你以为我不想报复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颇有些庆幸,没有跟妻子说自己差点中枪,否则她肯定要动用极端手段。
“老刘派人跟着陆成江去寻沈斛珠儿子,或许能找到方家余孽······”
他顿了顿,没提十三行的打算,至于沈斛珠,那就更不敢说了,握住妻子的手问:
“先遣队雇人可还顺利?”
“没什么不顺的,都是烂命一条,谁不想下南洋发财?”
幺娘甩开他手,品口茶水,意识到这是骚狐狸沏的茶,难怪会有一股子怪味,满脸厌恶倒掉,亲自沏壶淡茶过来,坐下说:
“那边土人多是宋元移民后人,用的大钱也是宋朝的,种粮食和山上生蛮交易,我灭掉几处贼窝,俘虏成分有些复杂,倭夷杂蛮,啥样人都有,留在那边徒生变数,干脆带了回来。”
“芫荽一家没事吧?”
“她和郑铁锁成亲了,鲲沙破土建堡那天我主持的婚事。”
幺娘的笑容一闪即逝。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许朝光不死,早晚是个祸害。”
张昊喝口茶咂摸味道,笑道:
“格局要放大点,他不甘寂寞才好,有他施展身手的时候,茶叶是从鸡笼带回来的?”
幺娘点头,她有些怀念鸡笼的碧海金沙。
“山上的野茶树,味道还不错,我带回来不少鹿皮和椰子,那边真是个好地方,不比香山差,就是太远了。”
张昊对天朝第一大岛略知一二,水果多,专卖大陆土鳖的黑心凤梨味道不咋地,做藏兵站最好不过,尤其适合种植芙蓉烟。
凉气随风涌入室内,他取来药酒,一边和妻子聊天,一边给她按揉背痛旧疾。
窗外夜虫啾啾,提醒他时辰不早了,幺娘不说赶他走,他也不想走,可是那边还有人等着。
“我去哄哄她,你以后别再给她使脸色好不好,我也能轻松些。”
张昊见她闭着眼不吭声,无奈的亲亲她额头,吹灯出来关上门。
卧房烛光莹莹,宝琴竟然没怄气,还睡着了,怪哉?
吹灯悄悄躺下,闭上眼仿佛又听到一声铳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让他亡魂大冒,想想都怕,忍不住又去脑袋上摸索。
野心、狠毒,从他寻找光明的黑色眼眸里涌出,恨得他咬牙切齿,心说老子怕个锤子!
身为一个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老司机,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车道犹在,开车的心没了!
不过老司机也有翻车之时,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大意心软迟早会身死道消。
歪头看看熟睡的宝琴,差点中枪之事他下了封口令,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没必要惊吓亲人。
这个仇,当然要记在霍李陈方四家头上,杀人太低级,将这些家族的所有价值榨干榨净才解恨!
他三叹浊气,瞑目调息,呼吸渐缓渐长,丹田玄窍开合,犹如橐龠鼓吹。
气机在诸经络活泼泼流行开来,腰背皮下涨满,扩充至手脚,吹气球似的。
随着内蕴心意关照至四维宇宙,皮肤毛窍万千紫府打开,内息外气交流往来。
内外气交融,皮下胀满诸般感觉随之消失,一念不起,身心俱忘,呼吸自停。
此境白光莹莹,不时有七彩珠子生出又消散,不知何时,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回来。
一个意识突然冒出,他想起了师父的感应神通,心说难道我也练成了?
他回忆刺客放枪之前,心情有些反常,烦躁莫名,好像濒临深渊,即将失足。
慢慢睁开眼,呆愣许久,当时他和五小姐有说有笑,按说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呀?
多想也无益,只要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就好,丢开这些玄之又玄的念头,很快就陷入黑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