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姐瞥一眼天光,笑吟吟拿着他的乌纱帽不松手。
“中午我请客,朋友的酒楼也是今日开张,咱们去大吃一顿。”
“蹭饭啊,我喜欢。”
张昊估计她收了别人好处,事关对方的面子,必须要给足。
樊家酒楼在二道岭内左城厢,与商务馆隔了一座疍家居民区,幸福里牌坊左转,十字街偏西。
酒楼伙计望见知县骑马过来,有的飞跑去楼里报信,有的急忙点燃爆竹,瞬间噼啪暴响,烟雾弥漫,掌柜带着伙计快步迎上前打拱。
五小姐不见正主樊东家,脸色顿时不豫,埋怨道:
“老樊人呢?他架子不小啊,难道还要本小姐去请他?”
掌柜的脸上堆笑,一叠声道歉:
“小的方才还见着东家,伙计们正在找,知县老爷恕罪,请楼上坐,东家马上就到。”
“无妨。”
张昊不以为意,给左右前来捧场的商户、客人点头,一派亲民作风,笑容满面进来大堂。
五小姐嘴上埋怨,心里美滋滋,上来顶楼一间济楚阁,让跑前跑后伺候的掌柜去招呼客人,拿果子塞嘴里,夸奖张昊:
“你能过来,我这一顿也不算白吃。”
张昊步到轩窗边观景,忽然回过味来。
“沈斛珠的事莫非就是樊东家告诉你的?”
五小姐腮帮子起起伏伏,嗯嗯连声,拉他到桌边坐下,咽下果肉,促狭笑道:
“不打自招了吧,娉婷绝代无,沈家万斛珠,我们那边谁不知道廉州这位大美人,听说你把她藏在南仓,改天让我瞧瞧她到底美成什么样子。”
“流言止于智者,呵呵。”
张昊不想再和这个八婆说话,拈个龙眼果剥了占住嘴,莫名的感觉烦躁不安,身上汗毛刺挠作痒,咋回事?又要下大雨啦,他心中忽生疑窦,扭头问道:
“樊东家哪里人氏?你如何认识他的?”
见她一脸迷糊眨巴眼,暗叫不妙,转身朝门口浪里飘招手,想让他派人去查樊东家底细。
“砰!”
一声爆响,张昊身子猛地一僵。
可惜他看不到子弹时间,也不知道乌纱的一片翅膀被铅弹打个洞洞。
冲过来的浪里飘把他摇醒,这才听到男女的大喊大叫,声音像是一起灌进耳朵,吵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只见西隔墙挂的那幅笑舞春风牡丹图上多了一个窟窿,一股青烟缭绕不散,火药味刺鼻。
是鸟铳!要了亲命了!
他下意识去摸脑袋,突然醒悟,酒楼是贼窝,火器面前,什么狗屁神功都是扯淡,再来一顿乱枪小命就交代了!
“快走!”
一把拽住在他身上摸索的五小姐冲去窗边,攀窗棂、踩飞檐,丝毫不带迟疑的跳了下去。
五小姐见他在街上打个滚站起来,瞠目结舌,这是三楼啊!
她可不敢跳,一把夺过阿香手中板刀,姓樊的陷他于不义,她要剁了这个狗杂种,飞奔出屋,呼喝那些冲上楼的手下,杀气腾腾尖叫:
“去把酒楼东主和掌柜给我抓起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对酒楼里那声铳响恍若未闻,不时还有小孩子捡拾地上散落的炮仗燃放,直到张昊一身官袍从天而降,这才惊动路人街坊。
大伙都惊得呆了,乖乖,知县老爷这是闹哪出儿?莫非喝醉了?不像呀。
酒楼上骤然响起刺耳的竹哨,街上行人商贩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有人钻进屋里抄扁担,有人顺手抓起案边菜刀。
衙门时不时搞防倭演习,还有坊丁专门假扮倭贼哩,大伙都练出来了,不管毛贼还是倭子,那都是行走的银子啊,在哪呢?
张昊见周边商铺的百姓们抄家伙一窝蜂围上来,生怕刺客藏匿其间,摘乌纱大叫:
“酒楼有倭寇,大伙快去堵住前后出口,莫要放走一个,捉住倭寇本县重重有赏!”
摊贩路人、街坊四邻,闻令纷纷去堵酒楼出口。
坊间治安联防的竹哨霎时间此起彼伏,刺人耳膜。
浪里飘趴在三楼窗户上,见巡街坊丁先后奔至,少爷安然无事,返身踩住那个在地板上翻滚的刺客,红着眼珠子蹲下来,咬牙切齿道:
“来了几个,你的同党呢?”
刺客店伙打扮,四肢的大筋已被他挑断,却没有惨嚎,兀自满目狰狞与他对视,他知道这厮不是硬汉,因为白筋断了真的不疼。
少爷上楼时候他去两边雅阁看过,空无一人,这厮是在他眼皮子下进屋打扫,那声铳响几乎把他的魂魄惊飞,他要活剥了这厮!
浪里飘扯开刺客衣襟,伴随着挣扎惨叫,匕首沿着胸骨切割而下,鲜血狂涌,
“说不说、说不说!”
张昊脱下官袍递给家丁,扳鞍上马,过了牌坊,一队快马迎面奔来。
领头的刘骁勇勒马叫道:
“少奶奶恰好在火药坊,感化院那边也出事了,属下这就过去!”
感化院就是西山采石劳动改造厂,张昊额头青筋暴跳,暗骂宝琴不省心,好在各乡都在搞换防整编,坊丁大练兵期间,他丝毫不惧贼人作乱。
“你回火药坊,我去劳改场!”
快马过了桥,二道岭外隐约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这是远航船队的平安号,倘若不是幺娘归来,那就是家里的船队到了,他顾不上这些,快马加鞭,不过半炷香时间便进入山区。
守在路口的小队长喝令手下抬开拒马,马队泼喇喇驰入采石场谷地。
山下工地上的匠夫已被坊丁聚拢在空旷处,一个二个蹲在地上,望着杀气腾腾的刀枪,惶恐不安。
感化区的副中队长回报,说这些民夫匠作多是附近州县百姓,趁着农闲过来讨营生,山上采石场出事,这边工地跟着戒严,暂时没有发现异常。
“先清点名册,午饭照常,下午继续做工!”
张昊交代一声,轻磕马腹,抄近路往西山去。
马队穿过一片烂泥洼地,来到西山采石场营盘,张昊下马,顺着一条运石道登山,来到采石区。
采石场的匠夫被分片看押,小岛右兵卫撅屁股趴伏在地,听到场主在给什么人禀报,偷偷瞄一眼,随后便看到一双官靴走近,高叫:
“知县老爷在上,罪人小岛右兵卫拜见!”
张昊眼神从那排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划过,落在这个只见乱毛不见脸的倭寇身上,他对这个倭子有些印象,当初被王彦忠吊起来打得半死,特么的这才多久,竟然会说明国话了。
“他们都听你指挥?”
小岛仰脸道:
“老爷,我的不懂。”
感化区驻守中队长示意通译上前翻译,通译听了小岛咕噜,随即禀报:
“老爷,他自称筑前国秋月家武士,三代侍奉的谱代家臣,筑前国自打守护大名被家臣所杀,领地屡遭丰后国大友家侵夺,他的家主战死,生计无着,这才下海为盗,同来大明的夷目在大奚山被杀,众人以他为首,愿改过赎罪。”
张昊听幺娘说过,倭寇大多出自肥前国松浦家,当初五峰船主汪直的基本盘就在那里,筑前、肥前都在九州岛,距离朝鲜和明国最近,同时也是葡夷渗透的重灾区。
时下倭国大名多如狗,领主满地走,朝生暮死,至于眼前的武士,吃个鱼肉配味增汤就以为是大名享受,来到劳改场,顿顿五香鲸肉浇饭管饱,大概做梦都不敢想。
这厮杀死给他们砸开镣铐的贼人,救下宫二等人,看来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交代那个中队长:
“把他们的脚镣去了,严加看管!”
小岛听到通译翻译,脑袋插在地上咚咚咚一通猛叩,满脸污血叫道:
“老爷恩典!罪人愿一心赎过!”
张昊下山遇见闻讯赶来的幺娘,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心里瞬间涌出一股暖流,他再不是无枝可依的鸟儿,暴风雨也可以归巢,呲牙笑道:
“没事了,去火药坊再说。”
戒严、排查、审讯、对质,各种消息和案卷送到案头,张昊理清头绪,随即回城。
到衙天色已黑透,张昊领着幺娘见过老茅,进来正院给提着灯笼引路的小燕子笑笑。
小燕子翻个白眼,回自己屋接着用功,她听祝火木说了白天的事,见他从前衙回来,忍不住想瞅瞅他受伤没,嗯,他给我讲经嘛,就这样。
宝琴在廊下走来走去,见他进院,飞奔过去,死死地抱住嘤嘤嘤。
“吓死我了,也不派人报平安,害我好担心。”
金玉看到幺娘,喜盈盈叫声大奶奶,乖乖的跟着去书斋伺候,等宝珠和荼蘼备好浴汤,跑去上房取换洗衣物,见少爷和小姐在嬉闹,过去摸摸他手臂,心说果然没事,小姐就爱瞎担心。
幺娘饭后去书斋,转到屏风后褪下木屐,换双绣鞋,听到他进屋动静,埋怨道:
“那个老头子好大的排场,下人婆子几十个,你都要替他养着?”
宝琴端着茶具挑珠帘进来,委婉解释说:
“姐姐,官场脉脉相通,走动往来就是这样子,而且这人是受夫君恩师邀请而来,怠慢不得。”
“不是给你说了么,老茅是老师至交好友,即便他耍赖不走,我也得养着他。”
张昊已经把老茅视为下西洋的头号打手,有此人傍身,可谓如虎添翼,岂会让其走掉。
时下士大夫交往,讲究通财之义,老茅若是辞别,他不但要报销车马费,还得馈赠银两,不这样做的下场就两个字:社死。
这也是老茅身边带一群下人的用意,打秋风,借此试探他的耐心和诚意,当然了,享受奴仆服侍,以及照料生意也是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