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书斋铁力木大书案前,张昊垂眼望着书写他生辰八字的小纸人,眉峰微微皱起。
这是压胜魇镇之术的诅咒道具,与民间百姓热衷的扎小人一个调调。
弄到他的生辰不难,登科录、同年录、邸报、捷报,都会流传开,上面有进士姓名、籍贯、年岁、生辰、三代、妻氏、曾经某科乡试和会试的名次等。
他从所谓神书中找到禁咒术法,按书中所言,用纸人搞他比较繁琐。
尚需他的头发、指甲、衣物,施术者燃香诵咒,掐诀布斗,七七四十九天可取他性命。
聂师道大概还没来得及开坛施法,被人杀了。
取火镰子引燃火绒,把纸人丢渣斗里烧掉,满怀好奇,品读这本难得一见的巫书。
书中记载的术法,大多需要借助咒语、手诀、符箓,与天地间玄之又玄的神鬼沟通。
其实这些把戏,是牛鼻子修炼用的自我洗脑仪轨,以及入世行走糊弄愚夫蠢妇的障眼法。
没有内炼的先天炁加持,符箓画得再好,咒语念得再溜,手诀耍得再花,都是白搭。
炁是后天精气神三宝内炼,升华质变的阴阳二气混元为一,阴阳不是玄学,而是元素。
后世破解了阴阳二气,仍在元素周期表范畴,相关元素分布决定阴阳二气的性质。
高氧化电位为主的物种、器官、组织、中药、食物、锌锰等元素均属阳,反之属阴。
阴阳程度还能根据元素比例计算,中医的药性生克、君臣佐使等,都有科学数据支持。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离开内炼先天一炁,万般道术,都是自欺欺人、水月镜花。
炼炁是一切的根本和内核,摄取宇宙真一之气,运化精气神,追求内外气沟通交流。
然后阴阳化合,天人合一,从量变到质变,不可思议的神通显现,粽教邪教随之诞生。
说穿了,人即是神鬼佛魔,沾染酒色财气炼不出炁,顶多练出结石疝气,发疯的也不少。
这本神书所载实质是术士混饭技巧,仅此而已,毕竟我大明除了军民匠灶,还有阴阳户。
阴阳户以风水占卜等手段谋生,宣德年间还免了徭役,可以做胥吏,比如县衙的刘阴阳。
“这回烧的难道是岭南词稿?”
宝琴分开珠帘进来,见他打着火镰子烧书,含笑讥讽,劈手夺过书本丢案上,拉他起身。
“扔灶台里便是,偏要弄得乌烟瘴气,去我书房,那边收拾好了。”
张昊转檐廊去她新开的洞府,只见室内窗棂大开,东窗下设一条案,卷轴盈缸,古玩满架,仙鹤腿香几上三足兽耳炉青烟袅袅,馨香怡人。
转过屏风,箱笼都被她收到南边套间了,槅断锦帷后是退卧小憩之所,镜奁衣架隐约可见。
“让人打这么多家具,工地上的木匠怕不要怨声载道。”
张昊搂着媳妇肩膀去案前,屁股下的椅子足够几个人坐,其实就是个高脚榻。
荼蘼端来茶具,执壶给二人斟上。
宝琴递上一蛊茶水,埋怨道:
“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让他们打些家具怎么啦?”
“是是是,你有理。”
张昊翻看案上旧稿,诗词字迹不一,或婉约,或秀丽,应该是她和玩伴们应和所作。
“风吹轻草纤纤影,绿到桥边,只容琴鹤三间屋,恰对青山,老去方闲,乘兴扁舟独往还,你们个个青春年少,这首采桑子写的谁?”
“除了妈妈还有谁,她可不会泛舟吟诗,只会乘兴饮酒,闲来数钱。”
宝琴身子倚靠着他,眼神望向窗外。
午后放晴,天空湛蓝如洗,云朵飘渺不定,那首诗是美娘写的,她却不知对方现在何处。
张昊翻到一首残诗,是媳妇的笔迹。
“独怜人影悄,罗袂生凉早,竹梢新月明,近黄昏,桐叶摇风,蛩絮尽秋声,
“没了,苦叽叽写不下去。”
宝琴看一眼泛黄的纸张,上只有几句诗,早被她忘了。
荼蘼在一边翻看画册,见她给砚台添些茶水,放下册子,拿起墨锭研磨。
宝琴抻开旧纸,举袖取笔,露出玉腕上的金镯,歪着脑袋看他,娥眉黛翠,娇眼横波。
她琼鼻上的纤细绒毛清晰可见,唇上胭脂饭前洗掉了,饭后气血正旺,鲜艳红润,张昊伸指抚过她眉梢,忍不住在她唇瓣上啄了一口。
“讨厌。”
宝琴用额头撞他脑袋,若有所思,忽然绽开笑容,拉他手挽在自己腰里,膏磨书写,中间停顿一下,一首菩萨蛮跃然纸上。
“群芳逞媚韶光里,一花秀影偏无比,草绿不逢人,空山忽见君,立惊遗世独,独抱幽香宿,春淡只如秋,芳心不贮愁。”
她写的既是春兰,也是拟人,没有柔媚哀怨,只有孤高傲洁,连带把爱意也说了。
张昊肚子里有几首义务教育诗词打底,看得出媳妇诗词中流露的高傲,笑道:
“可怜你这个大白鹅,还不是落进我这个癞蛤蟆嘴里。”
荼蘼怕自己憋不住笑,悄悄背转身。
“让你得意!”
宝琴搁笔给他一记小拳拳,歪他怀里幽幽说:
“早年贪玩,长大些才明白曲馆是火坑,有幸遇见夫君,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也一样,遇见你便胜却人间无数。”
窗外的雨丝风片早已不见,春花姹紫嫣红,心上人就在身边,良辰美景,锦瑟华年,张昊不会看的韶光贱,唯有珍惜。
幺娘黄昏时候回来,进院就压不住心火上窜,挑起寒翠细眉怒道:
“书院死了人,你却在这里依红偎翠!”
张昊躺在廊下摇椅里给宝琴念话本,闻言大感委屈。
“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好不好,下午把我累坏了。”
“金玉给你大奶奶倒茶。”
宝琴歪坐在一边的斑竹椅里,缃红云纹滚边的窄袖罗衫,配着宝蓝高腰裙,两条光洁小腿惬意的搭在他肚子上,手里是一柄滴溜溜转圈的奔月绢扇,柔媚浅笑道:
“姐姐,官人下午好忙的,方才得闲。”
幺娘看不惯她持宠而骄的模样,转身去了澡房。
张昊抱着媳妇的腿脚坐起来,给她穿上鞋子。
“今日到此结束,跑前跑后的,还要伺候你,王小姐,你良心难道不疼吗?”
宝琴咿咿呀呀伸懒腰。
“不就念个话本嘛,是你说案子不急的,晚上咱们来个三堂会审,本夫人助你一臂之力。”
幺娘冲洗罢,系上小金鱼送来的葱绿细罗裙,掩上淡紫密纱衫去书斋,进屋见俩货你拉我拽,在抢夺一本书,小蹄子被他惯上了天,贤淑恭顺全无,活脱脱一个泼妇!
“姐姐,你可得管管他,这种书不能让他看!”
宝琴把夺到手的书本递给拨帘进来的幺娘,喘吁吁说:
“好多人都是看这些妖书变得神神道道,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幺娘听说是死者的书,蹙眉坐下来翻开,果然妖气冲天。
“外面传遍了,有人看见阴差勾魂,说的有鼻子有眼。”
宝琴推开他,接过毛巾给幺娘擦拭头发,好奇道:
“真的假的,还说什么?”
“说这人是个看风水的,能让人长命富贵,也能让人孤寡坐牢,什么阴阳不能看十成,泄露了天机,被吊死鬼附身悬梁,舌头耷拉老长。”
宝琴汗毛直竖,三堂会审的念头消失无踪,卖乖说:
“姐姐,我给你做了一碗鱼翅,咱们开饭吧。”
幺娘让她扎个马尾,起身去洗手。
宝琴饭后顾不上其余,钻进自己书房,铺纸研墨,苦思家规,大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