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陪着幺娘去花园遛跶消食。
幺娘听他说起纸人妖术的事,掉头回书斋翻看那本妖书,她嘴上鄙夷这些歪门邪道,心里却宁可信其有,打量他脸色问:
“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张昊憋不住笑道:
“不是早给你说过么,我科举用的出生年月是假的。“
幺娘心头豁然一松,忍笑板起俏脸,将他从圈椅里拽起来,自己坐了。
“黑状上署名的是不是有他?”
张昊缓缓点头,倚靠着书案寻思道:
“所以此案才不合常理。”
下午他看过刑房老赵送来的案卷,聂师道兄弟姊妹四人,家境殷实,早年外出,六七年音讯全无,后来回乡娶妻生子,操持起阴阳事业。
衙门训术房刘阴阳对聂师道怨念颇深,二人为竞争训术一职,曾有过争斗,聂师道当年人脉不足,最终没能混进衙门,去书院做了典谒。
聂师道去书院后,交游日广,名声鹊起,周边诸县士绅、府城官宦人家,都来请他拔新茔、看风水,消灾解厄,成了本县数得着的人物。
目前各乡田地和人口普查小组一直没闲着,还镇压了几个隐瞒田产的恶霸,聂家是地主,对他的政策天然反感,用妖术报复他说得过去。
不过这个动机稍显勉强,而且针对朝廷官员使用厌胜巫术,属于大不敬,这可不是小罪,而是处罚极狠的十恶之罪,最轻也是抄家流放。
“是不是知道怕了?”
幺娘见他垂眸不语,端着茶盅发牢骚:
“外出记得多带些人,今日土狗船队离港,我原打算顺路去屯门那边瞧瞧,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天天守着你好烦。”
“是我不好,别恼啦。”
妻子薄怒微嗔,听在张昊耳中,却是难得的撒娇,聂师道死因想不明白,索性丢开一边,去衣柜里抱床薄被铺榻上。
“左右不过是一小撮杂鱼,民心在我,随便他们闹去,我给你揉揉背。”
“还没练拳呢。”
幺娘身不由己,搁杯趿拉木屐绕过屏风,去榻上趴下,舒服得直呻吟,兀自嘴硬:
“就不该躺下来,今晚不想练拳了。”
“早些睡,早起补上就是。”
张昊将她侧靥唇畔的头发拨开,下手揉捏肩井,案子又浮上心头,盘旋不去。
凶杀案常见动机是为利为情、复仇变态,凶手多为关系网中人,聂师道可能死于熟人之手,此案最怪之处,是针对他的厌胜纸人。
若是针对老子,让聂师道施法弄死老子自然最好,假设聂师道害怕不愿意,杀死这厮给老子添乱也行呀,为何又要制造自杀假象?
上房堂屋里,四个小丫头屏声敛息,正在恭听二奶奶颁布家法。
宝琴训斥完毕,去澡房梳洗,忙乎到二更天,过来东书斋,见他一个人坐在案边。
“嘘,姐姐睡着了。”
张昊小声示意,放下笔,收拾一下,吹烛拉上门,跟着小媳妇回上房。
幺娘次日一早出城,去找刘骁勇商议诸港岛战备事宜,尤其是弩炮,得加紧打造。
海贸靠季风,春上是倭寇来明打劫高发期,夏末则是南洋葡夷来明渔利的最佳时机。
方家不停派人来谈合作,无非是想索回赃物,这批货要投喂濠镜夷丑,岂能归还。
海贸交易季节不等人,筹备新货绝非易事,霍家、李家、方家,不发疯才怪。
厌胜纸人张昊不放在眼里,可在她看来就是开战,厉兵秣马才能以备万一。
张昊喝了两口粥就气呼呼去了书斋,几个丫头棍子似的竖在一边,他实在吃不下去。
还有金玉,因为起晚了,被宝琴揍得哭哭啼啼,他过问一句,也挨了一顿训斥。
“少爷,你干嘛对我们这般关心?”
小燕子端着水盆过来,拿抹布在书案上擦拭,见他坐着发呆,小声问他。
“咱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张昊给自己涂脂抹粉,摆造型、亮人设。
“少爷你真好。”
小燕子溜须拍马,把镇纸、笔架擦干净,拿起那本封皮被撕烂的旧书说:
“奴婢等下打点浆糊,粘一下就好。”
她随手翻开书,看到闾山神书四字旁边的落款——“无虑子”,惊得呆了。
张昊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小丫头竟然知道此书来历,不简单、端的不简单,老子大意了,此女必是白莲教小妖无疑!
“书是凶案现场发现,有些晦气,胡编乱造的东西,你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少爷你看这个画符,我见一个祝由仙儿用过,治疮疡最灵了。”
小燕子回过神,绕案转到他身边,指着书上的鬼画符让他看。
小妖女鬼的很啊,还在装不识字呢,张昊拿话头去勾她:
“祝由治病说得过去,这上面说还能驱鬼,简直荒谬,子曰不语怪力乱神,拿去烧了吧。”
小燕子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煞有介事说:
“鬼当然是有的,早上我去前衙大伙房,听送菜的老余说,书院那人是被吊死鬼迷死的,不过少爷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张昊拧她小鼻子,笑道:
“我是天子给的官,神鬼也要敬三分,你个傻大胆儿,为何不怕鬼?”
小燕子脸蛋晕红,歪头看看窗外,神秘兮兮说:
“我们那边邪祟最多了,有白羊精、黑狗精、老树精,还有淹死鬼、吊死鬼、拦路鬼,都会害人,小孩儿丢魂,妇人难产,痴呆疯傻的,可不就是有鬼附着,我经常见,有什么怕的。”
死丫头片子这是给我科普来了啊,还绘声绘色哩,莫非要收我入教?
张昊缩脖溜肩膀装怕怕。
“你骗我吧,金陵妖怪真的恁多,你会道法?”
小燕子扬起小下巴,得意道:
“我还小,道法没有,不过禁制邪祟却不难。”
张昊责怪她:
“胡说八道,可知死者是何人?大名鼎鼎的阴阳仙儿,却中邪死了,你难道比他还厉害?”
“少爷你不懂,道术里面的门路可多了,我有好几个师父,有乡下的老师,有金陵的老师,你对我好好,奴婢骗你做什么?”
小燕子把抹布在盆里洗洗拧干,拿起闾山神书问他:
“少爷不去点卯?”
“你家小姐把我气坏了,点不点无所谓。”
张昊摇头叹气,愁眉苦脸说:
“今日邪祟案当事人要过堂,书院有学子赌咒发誓,看见阴司索魂,我也曾仔细勘察,脚印真格不是人留下的,死得恁蹊跷,找不到原因,看来真是邪祟索命,只能判个自杀了事。”
小燕子感觉这家伙性子太软,难怪会被王宝琴和崔幺娘捏扁搓圆,不过这对她来说也是好事,手指头摩挲着闾山神书,忍不住问他:
“少爷可曾练过笔?”
张昊摇头迷糊不解,练枪练剑,笔好像也能练,追魂夺命判官笔嘛,便听死丫头说道:
“我在夫子庙拜有师父,传我一个读书人练笔的法子,灵的很,有人练过,就科举中式了。”
“咋练?”
张昊瞪着死丫头追问。
他是真的好奇了,莫非这里不是我大明,是平行宇宙?
老子难道要凭借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书法,斩阎罗,灭仙佛,趁着秃笔还未断,打到九天神也颤,踏上至圣征途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