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最后进屋,其时众生员早就走光了。
周提学脸上皱纹丛生,坐在那里倦容难掩,挥退随侍,堂上只剩下师生二人。
“令尊说你不参加秋闱?”
“学生有自知之明,家父也有交待,我还小,安心读书才是正途。”
张昊俯首恭敬回答,瞥见老头的皂靴从官袍下摆露出,毛边破烂。
周提学靠在圈椅里,嘬口茶水说:“难为你父亲一片苦心,静心读书,莫要辜负他,去吧。”
张昊诺诺称是,一丝不苟行礼道别。
他听父亲说过,周老师也是言官出身,后来巡按苏松诸府,遣兵御倭有功,提督南直隶学政至今。
提学是苦差,一年到头在外巡考,虽然不主持乡试,但是绝对参与,可惜老周任期考满,即将进京。
乡试不能指望周老师,诚为憾也。
文远听到妹妹叽叽喳喳,估计是大哥回来了,便有些坐不住,偏又却不敢跑去正院询问,好不容易看到窗外大哥的影子,跑出屋急问:
“考得如何?!”
“走过场而已。”
张昊恬不知耻,淡淡回一句。
“哥,你要是连中六元多好!”
文远满怀憧憬,举起小拳头挥舞。
张昊心里好笑,能混个进士,便已是满天神佛保佑,六元魁首是史诗级难度,这个逼不装也罢。
看到弟弟一副与有荣焉的小模样,他心里蛮高兴的,这小子是真把他当亲兄弟。
不过胖妞说文远并不老实,一日三遍打,方有今日手不释卷的效果。
可怜的娃,握拳给他加油:“努力,奋斗!”
张老爷巡视学宫那天淋了雨,一直不大舒服,他自己开了一副药,也不见效,下午有些撑不住,早早回了后宅。
他套上厚袍子,喝杯热茶,把文远叫到书斋,考校一回学问,竟然对答如流,难得。
夸奖一句让他自去,又让丫环传大儿子,见他一身大汗,赤膊跑来,气得怒斥。
张昊回去擦洗一下,穿上布衫过来,摇着丫环给他找的团扇进屋。
“父亲,我听奎叔说衙门铸了七口大铁缸,有这银子,多备些救火工具也好啊。”
张老爷看到他手里的扇子,当即打个寒颤,把袍子领口捂紧些,鼻声囔囔说:
“斗宿阁已建成,后天开坛斋蘸,鄢茂卿也会到场。”
“父亲勿虑,届时我就拿父亲教的应付他。”
张昊本想把镖局之事告诉父亲,见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怕你打发不了他,这人不好应付,当日······”
张老爷满脸愁容加疲倦,叹气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这是故意勾引我询问吧?自家人面前也藏藏掖掖,张昊真是服了,摇着扇子装傻充愣。
张老爷见不得他摇扇子,皱着转脸,望着窗外那株繁花落尽的红豆树,缓缓道:
“前两年湖州、嘉兴有妖人作乱,波及这边,县里上报鬼物夜入宅户伤人,还有丢失孩童者,百姓敲竹执杖,夜不敢寐······”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话语又停了。
张昊忍不住问:“这和鄢茂卿有啥关系?”
“湖州马妖人起事作乱,最后不了了之,常州这边也闹了数月,被我压下。
鄢茂卿有监察纠劾之权,我怕他拿此事做文章要挟,你去探探他口风也好。”
纠结了半天,原来是想让我探路趟雷,何不直说?张昊听到脚步声扭头,忙过去挑珠帘。
王氏端碗药汁进来,嗔怪道:“两天了也不见好,别不当回事,让刘医学过来看看?”
张老爷大皱眉头,接过药碗凑到嘴边。
张昊趁机溜出来,父亲不提要方子,但是妇人什么话都敢说,不能给两公婆联手的机会。
次日,七口大铁缸运往玉皇顶,重金请来的龙虎山高功仙道已至,沐浴斋戒,静候吉时开坛。
文远不知在哪里听说此事,心痒难耐,撺掇张昊带他去瞧瞧。
“哥,父亲不在,咱们看看就回,我存了五钱银子呢,请你吃甜糕总行吧。”
“你消息很灵啊,谁告诉你的?”
张昊认为马奎说的没错,弟弟不是手不释卷的乖乖仔,而是在棍棒教育下,学会了戴面具。
“满城谁不知道七星镇邪的事。”
文远不说是厨娘儿子叶开告诉他的。
他看得出来,父母对这个大哥态度变化很大,虽然不明所以,但是有个大哥在前面顶雷真的不错。
“府上大概没人敢放你出去吧,俺也想去,可是父亲不发话,额不敢呀。”
张昊笑眯眯望着文远怏怏而去。
他对七星镇邪毫无兴趣,浪费恁多铁料不说,哪怕把铁水缸放城里,失火也能起些作用,特么运到山顶供着,这么庄重的搞笑,真是活久见。
晚上张老爷醉醺醺回来,王氏忙前忙后伺候。
张昊原计划今晚与父亲谈心呢,见状只能放弃,把骑脖子里的胖妞交给丫环,去追马奎。
“叔,你身上酒气不小啊,冒青烟和父亲提胰子没?”
“冒青烟才不会提,老爷也没提,不过酒没少喝,哎!”
马奎顶盔贯甲,罩袍束带,一身参加仪式的行头,说着把头盔摘了抱怀里,咂舌不已。
“我在京师也没见过这样气派的大官,乖乖、十二个壮妇抬轿,这位副宪老爷不说幕僚护卫,单单家眷奴仆就带了百十人,好不威风!”
张昊呵呵哒,与那些集五千年官场大成的后浪相比,冒青烟小巫一枚。
马奎明日还要忙乎斋蘸,就是率丁壮给山顶的七星缸和日月池注水,供奉斗宿,以佑兆祥,得早些休息,与大侄子聊几句,匆匆离去。
翌日,六神当值,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常州府玉皇顶举行罗天大蘸。
张老爷早上起得有些晚,收拾停当,喝碗药汤,临走问大儿子要不要去。
一边的妹妹兴奋得跳了起来,拽住父亲袖子不松手,文远也是眼冒惊喜期盼的小星星。
张昊估计父亲想让他和冒青烟见见面,头回生二回熟的意思,看看胖妞她们,摇头不去。
斋蘸不过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跳大神,没啥好看的,至于冒青烟,呵呵。
严老厮倒台,这位不死也要脱层皮,当然,父亲同样下场堪忧,哎、愁!
张昊给弟妹讲了一天故事,磨掉一层嘴皮子,这才打消二人的怨念。
黄昏,张老爷带着一身疲惫到家。
接过儿子递来的药碗,说鄢副宪一路劳顿,又主持祈福斋蘸,晚上谢绝会客。
父子对上眼,心有灵犀,张老爷不厌其烦、再三嘱咐一番,张昊带着侍从去驿馆。
国朝在各地设置驿递,两京有会同馆,专门接待藩王外宾,地方有驿站,传递军情政务,接待出差官吏,其实就是邮局兼招待所。
常州西城驿馆不是破烂的乡野土驿,而是阆苑琼楼与青山绿水相辅相成的园林。
园子里彩灯高悬,犹如繁星,张昊跟着役隶,一路穿廊过户,转得腿酸。
清风送来悠扬的丝竹声,只见水廊尽头,一艘灯火璀璨、载歌载舞的画船飘荡在湖面上。
原来为国理财的鄢副宪在此放松身心,湖月供诗兴,光景两奇绝,端的是羡煞旁人。
张昊感慨不已,父亲费心费力费钱,引河水造楼船,把客人当亲人,把工作当事业,在迎来送往中传递真情,一府太守,当的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