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房中午添了一道香辣肉菜:干煸小河鱼。
宿醉未醒的小赫被胖虎踹起来,洗刷一番,去东边杂院打饭。
张昊和一群孩子围坐桐树下,埋头大吃,听到小赫喊他,端上饭碗出院。
前院倒座房有一间专供客人跟班、轿夫等候的茶房,主仆二人进来,赫小川扒拉着饭菜说:
“丹阳老家那边来个旧友,想做胰子生意,我该说的都说了,他不死心,一心要见少爷。”
老秦拎着沏好的一壶茶过来,小赫接了搁桌上,边吃边把昨天赴宴的事说了。
张昊细问一番,小赫这位故交叫邵昉,一个嗜好枪棒,颇有侠名的土豪而已。
我皇明的大侠很寻常,并非专指武夫,只要是仗义之人,无论士农工商男女,同一侠耳。
至于我皇明的豪强,大致可分四大类。
首强当然是朱家的世袭藩王、郡王与将军。
其次是勋亲贵戚,包括公候伯、外戚,以及孔圣人和张天师的后代。
再次是乡绅,又名豪绅,譬如致仕、罢免、丁忧在家的官员,以及举人、有名无实的义官(就是那种纳钱纳粮,捐官充门面的家伙)。
最次是没有官皮护身的土豪,俗称地主老财,譬如这位以乐善好义闻名的丹阳大侠邵昉。
昔日仰望的爱豆折节下交,小赫没变脑残,已经很不错了,不枉自己平日浪费的口舌。
所以他得见一下丹阳大侠,否则小赫在故里、在旧友面前抬不起头。
“看来大侠也要吃饭,让他过来,我打发他。”
小赫欢喜不已,他想的很简单,少爷愿意见邵昉,自己也算是给旧相识一个交代,至于生意成不成,那是主家的事。
邵大侠曾是他敬畏的大人物,昨天突然见面的情景,他现在想来,仍有些茫然若失,当时除了惊讶,竟无丝毫兴奋。
曾经那个因为对方的一句赞赏,兴奋得找不到北的人,仿佛不是自己,江湖子弟江湖老,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变老了。
他匆匆吃罢饭,去客栈见邵大侠。
午后时分,张昊闻报邵大侠登门,去花厅坐了,听到动静抬头,放下手中那卷《周易注释》。
邵大侠快步上来台阶,揖手见礼。
“丹阳邵昉,见过小官人,冒昧前来,失礼处尚乞海涵。”
“赫小川非要我见你,我给他说过,想做生意就去苏州,上午楚王府来人,下午你又来,害我今日功课不得完成,晚饭时候又要挨骂!”
张昊一脸的烦闷憋屈,暗赞这位邵大侠端的好卖相。
浓眉大眼,面相敦厚,三十来岁正当壮年,再辅以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的高大身材,给人一种端方正派,值得信赖的感觉。
“叫小官人为难,邵某惭愧。”
“罢了罢了,赫小川,你陪陪邵大侠。”
张昊拿起书本,自顾自走了。
这就完了?
邵大侠呆立当场。
赫小川歪头伸脖子,见张昊出了月门,赶紧转身安慰:
“大哥,你别见怪,他就这样子,我早就习惯了,走吧,我做东,去万福楼再谈。”
邵大侠哑然失笑。
“一个小娃子,有什么见怪的,你那点薪俸经得起几折腾,大哥做东。”
二人走夹道来到大门口,候在茶房的两个小弟料不到大哥这么快就出来了,急忙出屋询问。
邵大侠没理会他们,执礼给门房老秦道谢,顺势搀住忙不迭还礼的老秦,手中银子不带一丝烟火气到了老秦手里。
“老哥辛苦,承蒙看顾。”
“这、使不得,使不得!”
老秦看门至今,头回遇到有人给自己塞银子,简直受宠若惊,拿着银子不知如何是好。
邵大侠指着小赫笑道:
“如何使不得,我这小兄弟在贵府做事,以后来看他,少不得还要麻烦你。”
继而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扭头道:
“小川,你随我去趟杨舍码头,估计家里的货船已经到了,我让人运来一批丹阳酿,善能活血驱寒,养脉通络,你挑一担过来,让老诰命试试,好的话我让人再送。”
“那我跟大哥走一趟。”
门口的说话声,春晓透过帘隙听得一清二楚,等几个人离开,出屋去门房问老秦。
“那人以前来过?”
“头回见着。”
老秦有些心虚,他手里还攥着一两赏银,觉得春晓的眼神跟刀子似的。
春晓转身回账房,心说赫小川这狗奴才竟敢把府上的事说给外人,真真是该死,掀帘喊道:
“小良——,小良——!”
花婶闻声跑来,跺脚气恼道:
“小兔崽子这个点儿还不回来,气死老娘了,春晓,啥事?”
春晓“唰!”的打下帘子。
花婶望着帘子干笑一声,转身翻个白眼。
午后毒日当头,衙前街行人寥寥。
赫小川扯开衣衫,露出汗津津的胸脯子,边走边拿衣襟扇风,骂骂咧咧叫热。
转过十字口,路边树荫下有西瓜摊,邵大侠笑道:
“龙韬,挑几个去。”
那个短打跟班跑过去挑拣问价,付了账,抱起一个大西瓜就走。
赫小川赶紧把剩下两个抱怀里,追上去问道:
“大哥,你怎会知道老夫人的腿疾?”
那个穿夏袍的跟班斜一眼小赫,手摇折扇,一脸不屑说:
“张家那点事,咱县谁不知道?怀德堂被封,裘花打行被抄,不都是张家干的么。
说起来,我那帮兄弟还是老黄衣食父母呢,特么弄了半天,他和蔑签巷吴瞎子是一对捣子!”
“老东西骗到张家去,也是找死。”
赫小川健步如飞说:
“我让吴半仙给自己算一卦,这厮咬定必有血光之灾,钱兄弟你猜我咋整?”
“哈哈哈哈······!”
那浪荡子小钱拿扇指点赫小川,拍腿顿足大笑,紧走几步追上他说:
“你到底是咋想出来的?可惜我当时不在场,不能一睹为快,太有才了我给你说!
特么竟然逼着半仙给神医灌了一肚子符水,又逼着半仙喝了神医的人中白,绝、绝了!”
“小施惩戒而已,让钱兄弟见笑了。”
赫小川满脸自得和快活,陪着小钱一路海吹胡侃,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少爷常去杨舍守御所,他想不认识钱小武都难,没料到这厮与邵大侠也是老相识。
在江口商民眼中,钱小武是个害人虫,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如此直白的看清自己。
原来我曾是这种货色,想到被父亲逐出家门,老娘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悔恨交加。
万福楼在北城,顶楼临眺大江,是江阴第一等吃喝玩耍的好所在。
四人进来雅阁,酒水冷盘顷刻便摆满桌子。
三个小弟轮流敬酒,邵大侠满饮三杯,回敬一杯,夹了一粒长生果压压酒气,捋须道:
“对了,小川,昨晚只顾喝酒,忘了问,江北的经销权被何人买下了?”
赫小川丢了瓜皮,抹着嘴回忆道:
“一个江右王升六,另一个姓曹,满口官话,具体情况别说我不清楚,连小公子都糊涂。
当初他瞒着老主母,拿皂方换银子,得意洋洋,现今看来,竟是卖了自家的摇钱树。
从苏州回来后,他被老主母禁足,肯定是他爹在常州得知此事了,大哥,你来晚一步。”
邵大侠缓缓点头,笑道:
“来江阴是受人所托,闺阁妇人用的东西,我一个大老粗,哪会上心这些物件。
生意事小,此番与你和小武重聚才值得高兴,龙韬,给大伙满上,来来来,干!”
四人觥筹交错,小二哥端着一壶酒进来,陪笑道:
“哪位是邵爷,隔壁江员外特意遣小的送壶花露白,相请邵爷移驾一会,说是有事相商。”
“什么狗屁玩意,他说见就见啊,拿走!”
浪荡子钱小武拍桌子大叫。
“钱兄弟,不可造次。”
邵大侠问那小二几句,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