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慢饮,我去去就来。”
他跟着小二来到一间雅阁门口,守在外面的壮汉推开门,展臂延手道:
“贵客请。”
邵大侠入内,发觉这是个套房,比他那间阁子宽敞,陈设也更精美。
转过屏风,便见窗边的中年人含笑起身拱手,面目精明,下巴那颗带毛大瘊子尤其显眼。
“鄙人江恩鹤,楚王门下,冒昧相邀,还望邵大侠见谅,可否小酌两杯?”
“那就叨扰了。”
邵大侠心里讶异,还礼撩开直裰下摆,不动声色入座。
江恩鹤执壶满斟两杯,道声请。
二人干了一杯,亮亮杯底,相视而笑。
江恩鹤道:“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听下人所言,邵大侠去了张家,须臾即出,与其吃闷酒,不如一起想想法子,你说呢?”
邵大侠笑道:“江先生有法子?”
江恩鹤捻着瘊子上的几根长毛说:
“你来江阴六天了吧,一人力短,众人力长,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贤弟以为然否?”
邵大侠不意自己行踪早就落在有心人眼中,脸色僵了一下,挤个笑脸道:
“言之有理,徽州会馆也在做芙蓉皂生意,门路确实还有。”
江恩鹤自斟自饮一杯,翻眼瞪了过去。
“想做这门生意的不止你我,一省五万如今炒到了六万,你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再者,齐家只卖货不卖方子,特么的残羹剩饭也敢漫天要价,我怕他会撑死!”
“呵呵,那是别人的事,别说六万,一万我都拿不出,不过有些门路是银子买不来的,我这人知足,能找个进货门路就很满意了。”
邵大侠淡淡说完,伸手倒杯酒,仰头喝了。
“门路,我家王爷不比你有门路?”
江恩鹤鼻孔喷出冷气,不屑道:
“赫小川一个张家下人,有甚能耐?
说说看,张家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江北没人能包圆,我出银子,他为何不卖?”
邵大侠心里冷笑,张家不卖方子,即便是楚王又能如何?
“江先生倒是看得起我,我那位小兄弟确实没甚能耐,江北经销权张家卖不卖,也与我不相干,把进货谈妥我就回。”
江恩鹤盯着他眼睛讥笑道:
“贤弟莫非吃酒口滑,以为我不知道,张家皂坊每日出多少货?有多少下家?
姚老四铺子早就空了,你进哪门子货?齐家也在卖皂,你若不想买方子,何不去苏州?”
邵大侠没有被戳破牛皮的尴尬,反而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样子,笑道:
“江先生很在意这笔生意啊。”
“哈哈哈哈······!”
江恩鹤仰脸大笑。
邵大侠一语不发,微笑相视。
江恩鹤收了笑,不再小觑邵大侠,重新给对方斟上酒,举杯相敬。
双方都是捧杯一口闷了,运筷吃菜。
江恩鹤闭口不谈生意的事,只说些天南地北的趣闻轶事。
邵大侠总能插上话,显然见多识广,绝非一个小县城的土鳖财主。
二人酒酣耳热,一个叫老哥,一个喊老弟,亲热得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赫小川戊时才回张家,大杂院的孩子们尚未睡,到处跑着捉流萤,叫声刺耳,房檐下的灯笼耀得他眼花缭乱,脚下像是腾云驾雾。
老刀在给熊孩子们讲故事,见赫小川踉跄进院,喝叫老李的大小子和向娃子赶紧去扶住。
老向把身边凳子踢给小赫,望着绕桩苦练的胖虎笑道:
“这瓜娃子中了邪似的,一天到晚和木桩较劲,问他话,屁也不放一个。”
“是中邪了,等他上桩摔几回就能治好。”
赫小川晕腾腾坐下,喝了半壶凉茶,感觉酒劲缓解一些,摇着扇子起身出院。
轿厅到前院之间有个过庭,一群孩子在台阶上斗蛐蛐。
小良掰一块辣椒喂笼里蝈蝈,吹嘘说:“这笼子还是瓠子叔给我编的,漂亮吧?”
徐二妮要用纱囊里的萤火虫换他蝈蝈,小良冷嘲热讽,二人又吵起来。
男女瞬间分成两派,几个女孩寡不敌众,徐二妮输人不输阵,撂下狠话,气呼呼带人就走。
“小良你给我记住,有本事以后不要求我!”
“二妮,过来我问你。”
赫小川给女孩招手,笑道:
“去看看少爷睡了没。”
徐二妮甜甜一笑,讨价还价:
“我姐在后面跟红蕖姐学绣花,我过去看看也行,你得把小良的蝈蝈给我要过来。”
“少爷在转圈瞎跑呢,他院里好多萤火虫,我们在井边捉了几个,他就恼了。”
旁边一个小胖妞傻乎乎插嘴,气得徐二妮去拧她脸。
赫小川让几个女娃娃滚蛋,喝叫小良去后院递话。
老向孙子向有德跑过来,小良指派他去,向娃子趁机要借他蝈蝈玩一晚上。
小良大怒,又指派老李二小子,二虎拍屁股爬起来,被他哥叫住了。
大虎从西跨院那边过来,笑道:
“小良,把你的松柏寿星砚换给我,我替你跑俩月的腿。”
“想的美!那是老主母赏我的,你一天到晚待屋里装斯文,还跑腿呢,少来骗人!”
小良拎起蝈蝈笼飞奔去后面。
张昊正准备冲凉睡觉,听到小良在过道叫唤,光着脊梁跑去前面。
老秦见主仆二人过来,摸钥匙打开茶房门锁,进屋点上油灯。
赫小川去门房倒杯茶,路过账房瞥一眼,灯光从帘隙中透出,春晓坐在案前写着什么。
他过来茶房放下竹帘,搁杯一屁股坐椅子里,头晕脑胀说:
“邵昉是替京城的朋友跑腿,见我帮不上忙,也就放弃了,吃酒时候,有个姓江的找他,去隔壁谈了半个多时辰,回来就打听老爷的事。”
“姓江?”
张昊的小眉毛顿时皱了起来。
“是姓江,我借故过去瞧一眼,四十来岁,湖广口音,下巴有个瘊子,可能是这厮让邵昉改了主意,据说齐家在学少爷路数,只卖货不卖方,一省经销权已经炒到六万两银子。”
张昊巴不得齐老狗可劲的折腾,问道:
“邵昉没让你做些啥?”
赫小川下意识摇头,晕乎乎扶着茶桌说:
“他好像心事重重,也不说回丹阳的话。”
张昊一巴掌打爆小腿上的蚊子,说道:
“邵昉见的人叫江恩鹤,楚王妃亲叔,上午来过,劫招娣的人就是他手下,我以为师父宰了几个能吓退他,看来还是小觑了这厮。”
闹出人命啦?!赫小川猛地瞪大眼,抱着茶杯灌几口压压惊,定定神说:
“他找邵澍八成不安好心,明儿个我再去套套话。”
“我这边偃旗息鼓,逐利之徒只能去苏州,江恩鹤即便不甘心,也玩不出什么鬼名堂,行了,早些歇着吧。”
隔壁春晓的耳朵离开墙洞,轻轻放下壁画,疾步坐回案前,装作翻看账目。
听到帘外脚步去远,老秦把客房锁上,她缓缓吐了口长气,怔怔地坐那里发呆。
茶房和账房墙壁上的孔洞,是她打扫时候发现,就在字画后面,应该是老管家的手笔。
官宦人家,消息尤为重要,招待下人的茶房做个机关,也许就能窃听到不为人知的秘密。
白天来了两拨客人,上午楚王府的下人几乎没说闲话,下午那两个浪荡子说的全是污言秽语。
她本想让小良给张昊透个气,让他知道自己亲随结交的是什么货色,结果小良不在家。
方才正打算回后园休息,没想到主仆二人跑来茶房嘀咕,不听则已,一听吓死个人。
宰了不就是杀了吗?杀的还是楚王府的人!
还有苏州齐家、巨额银子的事,老主母和老爷知道么?
青钿难道不知情?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