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水网密布,水路便捷。
诗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昊也是半夜到的苏州。
天亮随人流进城,但见河流与街道毗邻,牌坊共桥梁争奇,河中舟船如鲫,桅杆林立,扛包挑担者蚁聚埠头,大街上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车马行人熙攘似水流。
张昊直到此时,才真正体会到,江南五府赋税甲天下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五府之中,税粮最重且数量最多者,其实是苏州一府,仅以全国1%稍多一点的土地,提供了将近10%的税粮(银)。
苏州不仅是丝绸和棉布生产中心,还是:玉、绣、漆、乐、书、铜、铁、金、银、木等商品器具制作中心,即所谓苏样。
作为全国第一大商品生产加工输出中心,需要输入各种类、大批量的原材料,加上水运发达,自然就成了物资流通和转输中心。
本地银钱流通量之巨不消说,第一金融中心实至名归,苦于银钱笨重、兑换困难,盛源齐家生出用号票支付的点子,也就不奇怪了。
这个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钱粮渊薮、人间天堂,本应成为大明腾飞的发动机。
最终却没能托起科技创新、经济发展、政治革新之翼。
张居正改革仅仅过去几十年而已,满清就入关了。
为满清入关做了突出贡献的,正是晋商。
他对商人的地域属性无感,只对其掌握的“金权”有想法,此乃操纵人类的权力三部件之一。
小轿停在齐园大门外,赫小川捧帖到门首递上。
门子入内通报,少顷,一个管家模样的快步迎出来,恭敬客气道:
“我家主人一早外出,不过老爷有交代,小官人乃嘉宾贵客,吩咐我等好生伺候,不准怠慢,小官人远到辛苦,请随小人入内奉茶。”
两个跟班在门房候着,张昊带上老李去客厅,喝茶吃点心打发时间。
眼看就是中午饭时,也没见齐东主回来,一位小公子随着管家过来陪罪,请他去后面进餐。
小公子自称齐铭中,看上去比他稍大几岁,文质彬彬,礼数周全,就是有些腼腆。
张昊客随主便,食不言寝不语,二人默默的吃顿午饭。
饭后丫环上茶,二人叙了年齿,重新见礼,齐家小子画风突变,一脸崇拜的向他问东问西,竟是科举同道,还是他的小迷弟哩。
张昊不意自己小三元大名传至吴中,只得摆出斯文气象,应付这个烦死人的小书虫。
齐铭中见张案首渐渐打不起精神,心下会意,这是午困,亲自引着去别院休息。
张昊没有午休习惯,躺凉榻上保持一会人设,再也受不了,让丫环带他去游园散心。
一路假山水池,半亭廊轩,曲径萦回,一方湖水出现在眼前。
杨柳荫里有船坞,张昊毫不客气,指派婢女解缆撑船游湖。
他摘了荷叶挖个洞戴发髻上,顺手掰莲子大嚼,嘴里逼叨不停,去套那婢女的话。
齐铭中从待客别院出来,穿适趣轩、绕濯缨池,来到父亲书房回报见闻。
盛源齐大东主的书房没书,名画倒是不少,十锦槅断、多宝格子上触目皆是玉器珍玩。
荷塘微风自绮窗徐徐送入室内,罗帏卷舒,满屋清凉。
窗边紫檀嵌玉花卉茶几边,二人正在品茗说话,听到小家伙的脚步,收声望了过去。
“父亲,张案首言念君子,才华秀拔,真是叫人心折!”
齐铭中笑盈盈跑进大书房,话落疑惑的问那个穿着蓝葛纱袍的胖子:
“二叔,你怎么说他狂妄呢?”
“这孩子,难道我会骗······”
胖子话没说完,被对面的大哥打断。
“你们交流学问了?”
“嗯,他除了问我读些什么书,还考校我一番,又勉励我多读时文,明晓时事,不能一门心思钻到经书里,并没有提芙蓉皂的事儿。”
“好了,别听你二叔胡诌,晌午头太热,不想看书就歇着,我和你二叔还有事。”
说话的正是盛源齐家家主齐白泽,他翘腿坐在紫檀圈椅里,家常的酱色实底单纱袍,白袜黑缎鞋,五十来岁,鬓角花白,眉眼皱纹里带着些愁云。
“哦,孩儿告退。”
齐铭中行礼抬头之际,望见窗外湖心亭上人影,不是张案首是谁?心里顿时热切,转身跑了出去。
蒜鼻头胖子端茶品一口,笑道:
“老三太实诚了,四丫头我死活骗不住,骗他一骗一个准儿,读了恁几年书,也不见开窍。”
“随他便吧,铭东就是太聪慧了,事事不甘人后······”
齐白泽深深叹息一声,语调哀伤。
“老二愚顽,也就老三像铭东那般肯上进,傻些好,傻些好。”
“大哥你看你,咱能不能不说这些,大侄子遭难,谁也没办法,朱纨老狗已死,咱的仇也算报了,过去的终究过去,难道这日子就不过了?”
胖子说着便岔开话题。
“老莫说这小子不是个善于的,特么张嘴就是二十万,难道真要给他?”
他见大哥沉吟不语,又道:
“润二那边我估计把握不太大,方子藏在心里最保险,谁会专门写下来?
照我说,绑了他才叫省事,也不知道你咋想的,还要放他过来。”
那胖子肥肉满腮,言说之际,一双不大的小眼里冒出凶光来,恶狠狠道:
“不如暂时哄住他,等他返程路上再下手,我保证做的滴水不漏!”
“此事干系甚大,等润二回来再说。”
齐白泽抬手去揉紧皱的眉头,手肘支在圈椅扶手上,忧心忡忡道 :
“几十万匹丝绸积压至今,手头银子已经见底,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让你过来不是添乱,给我安分点。”
胖子哼了一声,他对大哥的做派颇为不满,却也不会把怨愤发泄在自己人身上,恨恨道:
“我死活想不明白,大好局面,为何会毁在王本固狗贼手里!
区区一个小巡按,他到底哪来的胆子,竟敢和胡宗宪对着干!?
大哥,我怀疑胡宗宪从没想过要和老船主谈条件,从一开始就是在坑老船主。
老船主太糊涂了,几句软话就被胡宗宪哄到岸上。
特么的朝贡要是有用,老子的货物何至于堆在仓库里烂掉!
胡宗宪只想捞功劳,这场大战根本无法化解,想在江浙这边出货,怕是没指望了。
货物若是走月港、濠镜,风险大不说,少不了要被方静斋这条老狗狠宰一刀。
大哥,眼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是有芙蓉皂救急么?
你可千万别把货物交给方家,一旦到了他的手里,就再也由不得你我······”
正说着,管家捧着一个长扁小匣子进了大落地罩,趋步近前奉上。
“老爷,皂坊的香胰子送来了。”
胖子摆手让他出去,拿出匣中一块类似牛油大蜡质地的皂块儿,凑鼻端闻闻,大皱眉头。
“大哥,都第几批了?还是这个鸟样子,味道不说,你看看这颜色,乌头皂脑,比会真楼卖的香胰子差太远。”
他说着使劲捏一下,气得笑了,仿制的香胰子已经变形,令人失望之极。
“一干废物!皂方在手,竟然还是造不出香胰子。
润二要是弄不来方子,难道真得掏银子?
二十万两啊,特么心疼死我了。
大哥、咱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啥时候下过如此大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