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堡的港口,从未如此喧嚣。伤痕累累的潮州舰队如同归巢的巨鲸,缓缓驶入熟悉的港湾。船体上遍布着深可见骨的爪痕、灼烧的焦黑,以及大片大片难以洗刷的暗褐色血渍,无声诉说着死亡之海的惨烈。然而,当旗舰“镇海”号那布满裂纹却依旧不屈的船艏撞破港内平静的水面时,迎接它的并非哀伤,而是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欢呼!
“林将军!林将军!林将军!”
岸上,海陆川军的将士、红草堡的百姓,密密麻麻,人山人海。他们挥舞着简陋的旗帜,敲打着锅碗瓢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那个创造了奇迹的名字!无数手臂伸向天空,无数热泪滚落尘埃。孤身断后,力退明脉兽皇!这是神话,这是传奇!而创造这一切的,是他们红草堡走出去的子弟!是他们的将军!
林自强伫立在“镇海”号伤痕累累的舰艏。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玄青常服,脸上、手上新添的伤痕在初冬的阳光下清晰可见,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狂热,他没有挥手,没有微笑,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重重地叩击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咚!
沉闷而清晰的叩击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岸上的欢呼渐渐平息,无数双饱含激动与敬畏的眼睛,都聚焦在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上。
“潮州卫!”林自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港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卸甲!归营!阵亡袍泽名录,即刻送往铜鼎山庄!”
“是!”身后,陈闯、赵破虏等将领齐声应诺,声音哽咽。卸甲,卸下的不仅是染血的战袍,更是生者对死者的承诺。归营,归的是那埋骨他乡的英魂永驻的家园。
岸上,人群自发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通往铜鼎山的宽阔道路。林自强一步步走下舷梯,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每一步,都踏在无数灼热的目光和压抑的呼吸上。他看到了人群前列的父亲林大山,依旧是那副刚毅如铁的面容,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看向他的目光里,有骄傲,有欣慰,更有深藏不露的痛惜。父亲身侧,后母李三娘紧紧抱着小女儿晚星,眼中含泪,朝他用力点头。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定格在了山道起点。
张秀云站在那里。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厚锦缎襁褓里的婴孩。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圈红肿,显然是连日担惊受怕、以泪洗面。但当林自强的目光望过来时,她努力地扬起嘴角,想给他一个笑容,泪水却先一步夺眶而出,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她怀中的婴孩——林镇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睁着一双酷似父亲的、黑亮纯净的眼睛,懵懂地望向走来的身影。
林自强的脚步在张秀云身前停下。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海风的咸涩和尚未愈合的伤口结痂的粗粝,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儿子柔嫩的脸颊。
小家伙被这陌生的触感惊了一下,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林自强心头一紧,指尖微顿。就在这时,林镇岳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父亲那根带着厚茧、甚至残留着刀痕的食指。小手温热而柔软,带着生命最纯粹的依赖。他不仅没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黑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股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瞬间冲垮了林自强胸中积压的冰寒与疲惫。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呼唤:“秀云…镇岳…”
张秀云的泪水决堤而下,她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丈夫宽阔却带着伤痛的胸膛,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林自强用那只没被儿子抓住的手,将她和孩子紧紧拥入怀中。冰冷的甲胄气息与温暖的奶香混合在一起,这是劫后余生,是失而复得,是支撑他踏破血海的归途。
铜鼎山庄,灯火通明。卸下的战利品堆积如山,占据了半个前院。雷音境海兽的鳞甲在火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巨大的骨刺森然林立,珍稀的内丹装在玉盒中,散发出磅礴的能量波动。林自强亲自监督清点。
“铁甲龙龟心、破浪雷蛟角、玄水巨鱿墨囊…”陈闯捧着清单,声音激动,“将军,这些都是无价之宝!还有这些钢骨境的鳞甲、爪牙,足够武装一支万人精锐!”
林自强目光扫过这些用鲜血换来的资粮,沉声道:“铁甲龙龟心、雷蛟角留下,我有他用。其余所有战利品,一分为二。一半,即刻移交海陆川军节度使府库。”他看向一旁肃立的父亲林大山,“父亲,西北战事吃紧,楚军似有炼兽宗踪迹,这些材料,或能助海陆川军打造几件破邪利器。”
林大山微微颔首,没有推辞。他深知这些物资的分量,更明白儿子此举深意。
“另一半,”林自强继续道,声音带着对远方的牵挂,“烦请父亲安排可靠人手,即刻装船,星夜运往潮州。交予李寒松前辈与柳河东先生。潮州根基初稳,炼兽宗余孽未清,地脉之危未解,这些,是潮州军民安身立命、抵御外邪的底气!”
“好。”林大山只回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他明白,儿子虽身在红草堡,心却系着潮州的万千百姓。
夜色渐深,喧嚣散去。山庄后院温暖的厢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张秀云轻轻拍着终于熟睡的儿子,林自强坐在床边,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妻子微凉的手,静静地凝视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小家伙偶尔咂咂嘴,发出细微的呓语,小拳头还无意识地攥着。
“他像你…”张秀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眉眼,还有那股倔强劲儿…”
林自强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儿子粉嫩的脸蛋,指尖传来的温热柔软,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觉,足以抚平所有伤痕。他低声道:“苦了你了。” 目光落在妻子依旧苍白憔悴的脸上,满是心疼与歉疚。
张秀云摇摇头,将头轻轻靠在丈夫坚实的肩膀上:“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第二日,天色阴沉,朔风呜咽。
铜鼎山巅,林家祖祠肃穆庄严。沉重的黑檀木大门缓缓洞开,露出祠堂内层层叠叠、供奉着林家历代英烈的牌位。香烟缭绕,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沉凝肃杀的气息。
祠前巨大的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海陆川军各级将校、红草堡德高望重的族老、自发前来的百姓,人人身着素服,神情凝重。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整齐摆放着此次死亡之海战役中牺牲的八百七十三位潮州卫将士的灵牌!每一块灵牌上,都刻着冰冷的名字、籍贯、军职。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八百多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是八百多个破碎的家庭。
林自强一身玄黑戎装,未着甲胄,只在左臂缠着一条刺目的白麻。他站在高台最前方,身后是陈闯、赵破虏等同样臂缠白麻的将领。父亲林大山、后母李三娘、抱着林镇岳的张秀云,以及秦烈等海陆川军高层,肃立在侧。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
“鸣号——!”司礼官苍老而悲怆的声音响起。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海螺号角声,如同来自深海的呜咽,撕裂了山间的寂静,在山谷间久久回荡,诉说着无边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