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秋天,是一幅被上帝用最饱和的颜料精心晕染过的画卷。
天空,是一种高远而澄澈的蔚蓝,仿佛一块被雨水洗刷了无数次的巨大蓝宝石,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阳光穿过这无垠的蔚蓝,变得格外慷慨而温暖,它不再似夏日那般灼热,而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金黄,懒洋洋地洒在古城的每一片飞檐翘角,每一块青石板路,以及秦淮河那缓缓流淌的碧波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奇妙融合的气息。一种是桂花的甜香,那香气是霸道而温柔的,它从深宅大院的庭院里,从寻常巷陌的墙角边,从玄武湖畔的密林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令人微醺的甜蜜之中。这是江南独有的,属于丰收与安宁的味道。
然而,在这甜香的底色之下,却潜藏着另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锐利的气息——肃杀。
这股肃杀之气,并非来自秋风扫落叶的萧瑟,而是源于人心,源于即将到来的风暴。它像一根无形的弦,绷紧在每一个南京城百姓的心头。街市上,小贩的叫卖声似乎都比往日低了三分,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也从才子佳人悄然转向了霍去病、岳飞的北伐传奇。人们的眼神交汇时,除了日常的寒暄,更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期盼与忐忑。他们知道,这座他们赖以生存的繁华都城,即将成为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巨大棋盘的棋眼。
而棋盘的中心,便是玄武湖畔的阅武场。
今日的阅武场,不再是平日里操练演武的寻常模样。它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改造,成为了一片钢铁与意志的海洋。
数以万计的旌旗,如同从天而降的彩色森林,密密麻麻地插在场地的四周。中央那面高达数丈的“明”字大纛,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巨龙仿佛活了过来,在金色的阳光下翻腾咆哮,龙目如炬,直视北方。大纛之下,是数十万身披铁甲的将士。他们从五军都督府的精锐,到各卫所的调兵,再到新近归附的义军,此刻都汇聚于此,整齐划一地肃立着。
阳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反射出一片片刺目的光斑,汇成了一片沉默的、流动的金属海洋。头盔下的面庞,有稚气未脱的少年,眼神里燃烧着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有饱经风霜的老兵,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写满了对战争的麻木与对和平的向往;也有身经百战的校尉,他们挺直的腰背和沉稳的呼吸,彰显着军人的铁血与骄傲。
他们手中紧握的,是各式各样的兵器。长枪如林,枪尖在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仿佛一片等待收割生命的荆棘丛林;刀盾如墙,厚重的盾牌紧密相依,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钢铁壁垒;强弩手们肩扛着巨大的神臂弓,冰冷的弩箭在箭囊中蛰伏,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化作夺命的闪电。
整个阅武场,静得可怕。数十万人的呼吸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汇成了一股低沉而磅礴的气流,在天地间回荡。没有窃窃私语,没有丝毫骚动,只有风吹动旌旗的猎猎声,和偶尔从盔甲缝隙中传来的、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
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聚焦在阅武场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点将台上。
点将台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历经风雨,显得古朴而厚重。台上,仅站着数人,却仿佛承载着整个天地的重量。
正中央,身着黑色龙袍的朱元璋,便是这片天地的核心。
他的龙袍并非后世那般繁复华丽,而是以最上等的黑色锦缎制成,领口与袖口用金线绣着五爪游龙,简约中透着无上的威严。他并未佩戴过多的珠宝,只有腰间那条玉带,温润的光泽在阳光下流转,更显其人的沉稳与内敛。
朱元璋的面容,沉静如水。他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站在那里,却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岁月与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濠州城的饥饿,藏着鄱阳湖的血战,藏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筹谋与焦虑。然而,此刻的他,却将所有的过往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
但,若有人能直视他的双眼,便会发现,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正燃烧着一团足以焚尽天下的火焰。那火焰,是仇恨,是对元廷百年统治的刻骨铭心的仇恨;是野心,是重塑华夏秩序、开创万世基业的雄心;更是责任,是对脚下这片土地,对亿万苍生的沉甸甸的责任。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台下每一张脸庞。他的目光,仿佛带着温度,又带着重量。他看到了那些年轻士兵眼中的憧憬与紧张,看到了老兵眼中的坚毅与疲惫,看到了将领们眼中的忠诚与锐气。他知道,这些人,是他打天下的基石,是他开创未来的希望。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将永远留在这条北伐的路上,化为异乡的一抔黄土。
这个念头,让朱元璋的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刺痛。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情感压了下去。帝王心术,便是要在宏图伟业与个人情感之间,做出最冷酷,也最必要的抉择。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桂花的甜香与铁甲的冰冷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滋味。这,就是他即将带给整个天下的味道——既有安宁的承诺,也有战争的洗礼。
终于,他抬起了右手,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整个阅武场,瞬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声音。
朱元璋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响起。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无论他站在阅武场的哪个角落。
“诸位将士!”
四个字,如同一记惊雷,在数十万人的心中炸响。
“我等起于濠州,一介布衣,手无寸铁,只为求一口活命饭食。”朱元璋的声音缓缓流淌,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沧桑,“转战江淮,破张士诚,灭陈友谅,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已历十有七年。”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悠远,仿佛看到了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十七年间,我们身边的兄弟,有多少人倒下了?我们脚下的土地,被多少鲜血浸透?我们之所以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从一叶扁舟走到今日这金陵王城,为的是什么?”
台下,无数人的眼眶湿润了。那些尘封的记忆被唤醒,那些牺牲的战友的面容在眼前闪过。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吱”的轻响。
“不为别的!”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只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像我们一样,受那‘四等人’的屈辱!只为我们的父母妻儿,能有一片安身立命的净土!只为这汉家衣冠,能堂堂正正地穿在自己身上,而不是被那些鞑子视为卑贱的象征!”
他的话语,如同一块块巨石,接连不断地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将士们心中激起千层巨浪。屈辱、愤怒、仇恨、希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炽热的岩浆,在每个人的胸中奔涌。
“今日,江南已定,百废待兴。朕在南京,与民休息,看着这城池日渐繁华,看着百姓脸上有了笑容。”朱元璋的语气稍缓,带着一丝温情,但随即,那温情便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然,中原故土,仍在鞑子铁蹄之下!黄河两岸,白骨蔽野!燕云十六州,那是我汉家儿郎的伤心地,至今仍在异族奴役之中!我等,能安于此吗?”
“不能!”台下,不知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嘶哑而悲愤。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不能!不能!不能!”
数十万人的怒吼,汇成了一股毁天灭地的声浪,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玄武湖的湖水,似乎都被这声浪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将士们的士气,已经被彻底点燃了。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赤霄”。
此剑相传为汉高祖刘邦所得,后流传于世,被朱元璋所得,视之为天命所归的象征。剑身古朴,剑脊上刻着古老的篆文,此刻被拔出鞘,剑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光,仿佛一条苏醒的赤色蛟龙。
朱元璋高高举起“赤霄”剑,剑锋,直指北方!
“今日,朕在此,以大明皇帝之名,誓师北伐!”
他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响彻云霄。
“我大明雄师,将饮马黄河,剑指燕云!此战,不为争霸,只为雪我百年国耻!不为称帝,只为还我锦绣河山!让天下百姓,重归汉家正统!让那些欺压我同胞的鞑子,血债血偿!”
“万岁!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南京城的城墙震塌。士兵们用尽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敲击着盾牌,整个阅武场变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他们的脸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战意。
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是复仇的使者,是民族的利刃,是历史的推动者!
在朱元璋的身侧,一位身形魁梧如山岳、面容刚毅如刀削的将领,正双目赤红,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便是常遇春,大明的第一战神,朱元璋手中最锋利、最无坚不摧的一把刀。
常遇春身披一副乌黑的重甲,那是用百炼精钢反复锻打而成,寻常刀箭根本无法伤其分毫。甲叶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每一道,都是一场血战的勋章。他没有戴头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里,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台下士气如虹、几乎要疯狂了的军队,看着点将台上那个决绝的背影,胸中的豪情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燃烧,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一尊即将挣脱封印的远古魔神。
他太渴望这一刻了!
自归顺朱元璋以来,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采石矶到鄱阳湖,从武昌到平江,他为大明立下了赫赫战功,身上的伤疤比身上的勋章还要多。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个遗憾,一个巨大的遗憾——他未曾真正地将战火烧到元廷的老巢,未曾亲手将那龙椅上的蒙古皇帝拉下来。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这八个字,早已刻进了他的骨髓里。他出身贫苦,亲眼见过蒙古官兵的残暴,亲身体会过汉人百姓的苦难。对他而言,北伐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更是一场宿命的救赎,一场对整个民族的交代。
朱元璋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了常遇春的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以及沉甸甸的期许。他知道,这场北伐,主帅的人选至关重要。徐达沉稳持重,善于谋略,是坐镇后方的最佳人选。而常遇春,勇冠三军,锐不可当,是担任先锋、撕开敌人防线的唯一人选。
“遇春。”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其中的分量,却比刚才的怒吼更重。
常遇春猛地一震,从狂热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末将在!”
“北伐主帅之责,便交予你了。”朱元璋的语气不容置疑,“朕要你,为朕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一个再无鞑子欺压,百姓可以安居乐业的江山!”
这番话,如同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常遇春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起头,迎上朱元璋的目光,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一个帝王的雄心,也看到了一个兄长的托付。
“噗通”一声,常遇春再次重重地跪下,这一次,是双膝跪地。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石板,声如洪钟,誓言铮铮,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金石之音:
“陛下!末将常遇春,一介草莽,蒙陛下知遇之恩,拔于行伍,委以重任,此恩此德,粉身碎骨,难以报万一!此生此世,唯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今日,末将在此,以天地为证,以日月为鉴,立下血誓:”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朱元璋,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对方的灵魂里:
“不破元廷,不收燕云,誓不还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