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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一匹饱蘸了浓墨的巨大绸缎,被无形的手狠狠抛洒下来,瞬间浸染了苍山翠岭的每一寸肌肤。山风,不再是白日里那般温柔,此刻它化作一只无形却暴躁的野兽,裹挟着林木被撕扯开的腥涩汁液,夹杂着远处深林中不知名巨兽沉闷而令人心悸的低吼,在密林间穿梭、呜咽,发出一种仿佛来自地狱的悲鸣。每一片叶子,每一根草茎,都在这风中颤抖,仿佛在预感着什么不祥。
常遇春背靠着那棵虬结苍劲、仿佛活了千年的老松,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脖颈滑落,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边缘已经有些磨毛的粗布短打,黏腻地、绝望地贴在他的背上,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湿冷的窒息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浓烈血腥、燃烧物焦糊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某种野兽在恐惧和愤怒下分泌出的、令人作呕的臊臭,这些气味如同实质的毒蛇,顺着他的鼻腔直钻入脑,搅得他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苦胆都吐出来。
这就是绿林。
他,常遇春,一个曾经只想在田埂上安稳度日,却因天灾人祸而家破人亡的农家少年,在走投无路之际,被这名为“黑风寨”的山寨吸引,如同飞蛾扑火般加入了这里。然而,加入这个由一群亡命之徒组成的“家”不过月余,他便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残酷地感受到了它的狰狞面目。白天里,山寨里那些粗豪的汉子们,或是围着篝火喝酒划拳,吆五喝六,唾沫横飞;或是将抢来的金银财宝摊在地上,仔细清点,脸上洋溢着满足而贪婪的笑容,那喧闹、那“快活”,此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另一个世界,显得无比虚幻,甚至有些……可笑。
他清晰地记得,刚上山那日,山寨之主刘据,一个面容粗犷、身材魁梧,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汉子,拍着他的肩膀,豪气干云,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山寨的石墙上回荡:“春子,跟了我刘据,保你吃香喝辣,扬眉吐气!这狗日的官府,这吸血的财主,还有那些欺压咱穷苦人的恶霸,都是咱们刀俎上的鱼肉!只要你肯出力,这世道,迟早是你的!”那时的他,胸中确实被这番话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火焰,觉得这绿林生涯,或许真能让他摆脱那穷困潦倒、如同阴沟老鼠般的命运。他想象着自己手持钢刀,纵横山林,替天行道,快意恩仇的模样,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这次行动的目标,是山下三十里外一个名为“富安”的富庶村落。据说那里粮草丰足,金银不少,是块肥肉。按照刘据那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冷酷无情的部署,他们要趁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如同饿狼般扑上去,将这个村子彻底掏空。常遇春,凭借着还算灵活的身手和一丝未被完全磨灭的良知,被分在了突击队,负责在村口制造混乱,吸引那些守夜的村民和可能存在的护院家丁的注意。这活儿看似风光,实则九死一生,是炮灰中的炮灰。
起初,一切似乎都按照计划进行,顺利得近乎诡异。他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踩着枯叶,避开陷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村口。常遇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即将参与暴行的兴奋和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他紧了紧手中的朴刀,刀柄上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冰冷的真实感。
“点火!”
不知是谁低吼了一声。常遇春深吸一口气,抓起一把早已浸满火油的草把,用力扔向了村口那座简陋的木制了望塔。火把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塔顶的茅草上。“噗”的一声,火苗瞬间窜起,映亮了他年轻而略带稚气的脸庞。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火把如同流星般飞出,村口很快被点燃,火光冲天,将周围的夜色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
喊杀声起。
“黑风寨!打劫啦!”
“都他娘的别动,动一下就杀了你们全家!”
粗野的叫喊声如同瘟疫般在村中扩散开来。狗吠声、女人的尖叫哭泣声、男人的惊慌呼喊声瞬间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惊吓到极致后的死寂,只有火光噼啪,以及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脚步声。
常遇春记得清清楚楚,第一个倒下的,是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村夫。他提着一个破旧的油纸灯笼,惊慌失措地从一户人家的院门里跑出来,灯笼在剧烈的奔跑中摇摇欲坠,昏黄的光芒勉强照亮了他脸上惊恐到变形的表情。他嘴里哆嗦着,声音嘶哑而绝望:“强盗……强盗来了!救命啊!乡亲们快跑啊!”
还没等他喊出第二声,一个寨中叫“铁牛”的壮汉,那家伙像头公牛一样,脖子上青筋暴起,手里提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脸上挂着一种残忍而享受的狞笑,如同一头扑食的野兽般迎了上去。刀光一闪,快得只留下一个残影。老人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脖颈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正在疯狂喷涌鲜血的脖子,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迷茫和恐惧。鲜血如同泉眼般汩汩涌出,很快染红了他脚下那片还算干净的黄土,又迅速被地面吸收,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血窝。
“噗通!”
老人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眼睛却已经失去了所有光彩,死死地瞪着天空,仿佛在质问这残酷的命运。
常遇春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如此直白的死亡场面,更未想过自己会亲手参与其中,成为一个刽子手。他当时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的朴刀甚至忘了挥舞,只是僵硬地垂在身侧,手心全是冷汗。
铁牛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和鄙夷,仿佛在看一个废物。“愣着干什么?傻了吗?还等敌人给你磕头?赶紧动手,磨磨蹭蹭的,想等天亮让人家反杀吗?”
那声呵斥像一盆冷水,猛地浇醒了他的呆滞。常遇春如梦初醒,一股羞耻和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具尸体,猛地挥刀冲向另一个试图从屋子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根扁担抵抗的年轻后生。
那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此刻却被恐惧点燃了反抗的勇气。他挥舞着扁担,发出“杀杀”的喊声,试图阻挡常遇春。然而,常遇春的刀法虽然不算精妙,但在绿林中却也算得上出众,尤其是在这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情况下,他的动作快而狠。刀锋带着破风声,刺入了年轻人的胸膛。温热的血液瞬间溅在他的脸上,那股咸腥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让他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仿佛这样就能屏蔽掉眼前的一切。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挥动,朴刀带着风声,狠狠地砍在年轻人的身上。肉与骨的碰撞声,骨头碎裂的脆响,以及那年轻人最后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鸣,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直到对方彻底倒下,不再动弹,他才敢再次睁开眼睛。
战斗,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迅速结束。村中的抵抗如同螳臂当车,脆弱得不堪一击。火光映照下,黑风寨的喽啰们如同蝗虫过境,冲进一户户人家,翻箱倒柜,将粮食、布匹、金银首饰等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他们脸上带着一种贪婪而满足的笑容,将抢来的财物往自己背上的麻袋里塞,动作粗鲁而急促。
他们满载而归,队伍拉得很长,脚步声杂乱而沉重。然而,走在队伍最后的常遇春,脸上却不见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难以言喻的麻木。他看着地上散落的破碎家具,那些曾经属于普通人家最珍贵的财产,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粮食洒了一地的粮仓,还有那些或完整或残缺的人形影子(他不愿、也不敢去细想那他撕裂的厌恶感。
这不是他想要的“扬眉吐气”,这更像是野兽的饕餮盛宴,它们吞噬一切能得到的食物,留下满地狼藉和死亡。他想象中的快意恩仇,似乎也染上了这血腥的污秽。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扶着一棵树干,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水混合着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但真正让他对这所谓的“绿林”产生深深恐惧和怀疑的,是归途中的那场“意外”,或者说,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
他们行至一处名为“断魂崖”的险峻山道。道路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陡峭如削的山壁,上面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嶙峋的怪石。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黑黢黢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山风吹过,带着峡谷深处的寒气,呜呜作响,更添了几分阴森。
队伍走在半山腰,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每个人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悬崖,粉身碎骨。忽然,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那声音充满了恐惧,紧接着是金属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以及一个人体倒地的沉重闷响。
走在最前面的刘据立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警觉起来,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同时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低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给老子滚出来!”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如同狸猫般从山壁上茂密的灌木丛中窜出,动作迅捷而无声。他们手持长矛和弓箭,如同鬼魅般迅速散开,占据了几个关键位置,将队伍拦腰截断,切断了他们前进和后退的道路。月光,虽然并不明亮,但借着它的微光,常遇春还是看清了,来人穿着统一的灰色劲装,衣料看起来颇为精良,上面似乎还有某种暗纹。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冷硬而警惕的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动作间透露出一股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绝非普通的山贼草寇可比。
“黑风寨的听着,立刻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留你们一条全尸!”为首的一个大汉,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山间的死寂。
刘据勃然大怒,脸上原本就有的那股凶悍之气更盛,如同炸开的火药桶:“放屁!我刘据在此,哪个敢放肆!吃老子一刀!”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大刀,刀锋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寒芒,就要冲上去。
“寨主,小心有诈!”常遇春急忙出声提醒,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他注意到对方人数虽不多,大约只有二三十人,但站位极有章法,如同铁桶一般封锁了他们的去路。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两侧的山壁上,那些看似普通的岩石和树丛后面,似乎还有更多埋伏,那些弓箭手的位置更是选得极好,居高临下,死角极小。
然而,刘据此刻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在他看来,对方不过是几个不知死活的官兵或者山寨的探子,竟敢拦他的路,简直是活腻了。“反了天了!给我上!杀光他们!”他大吼一声,率先挥舞着大刀,如同出膛的炮弹般冲向对方阵型最薄弱的一侧。
寨中的喽啰们也纷纷响应,呐喊着,抽出兵器,跟着刘据冲了上去。一时间,刀光剑影,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受伤者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狭窄的山道瞬间变成了一个血肉横飞的杀戮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