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活动起初被视为“不务正业”,但也吸引了一些同样对现实感到困惑,渴望学以致用的年轻士子。甚至有一位对新政持同情态度的翰林院编修,在听闻此事后,私下给予了他们一些指导和鼓励。
这股在理学框架内萌生的“实学”苗头,虽然微弱,却代表着士大夫阶层内部一种积极的变化。他们试图弥合“义”与“利”、“道”与“器”之间的鸿沟,为儒家思想注入新的活力,也为自身参与即将到来的、更广泛的社会变革,做着思想和人才上的准备。
开封周王府的试探,比想象中更为迅速和隐蔽。通过一个表面上与王府毫无关联、实则由王府长史亲信掌控的“豫丰号”,周王府的资本,如同无声的溪流,开始渗入新的经济领域。
他们并未直接兴办工坊,那太过招摇。而是选择了更稳妥的参股与放贷。“豫丰号”首先瞄准的,是那些在江西新政中崭露头角、急需资金扩大生产的徽商、晋商,以及一些试图转型的地方士绅开办的工坊。凭借王府深厚的资本底蕴和相对“公道”的利息(略低于民间高利贷,但要求严格抵押和清晰的账目),“豫丰号”很快就在几个重点工坊区打开了局面。
同时,他们也敏锐地注意到了漕运和海外贸易的机遇。通过层层转手和匿名投资,“豫丰号”的资金出现在了刘文炳改革的那个漕运仓库的“优化”项目里,也出现在了某支准备前往旧港贸易的商队集资名单中。
周王朱睦柛深居简出,但每日都能看到长史呈上的、用特殊密码写就的“豫丰号”经营简报。看着上面稳步增长的数字,他心中那份因时代剧变而产生的焦虑,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他并不指望靠这些投资重现祖上的权势,只求在这风雨飘摇的变局中,为王府积累更多的“浮财”,增加一份应对未知风险的底气。
宗室资本以这种隐秘而谨慎的方式进入市场,进一步推动了商业资本的活跃,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这些拥有特权和海量资金的“隐形玩家”,是否会利用其优势,在新兴的市场中形成新的垄断?他们与官场的千丝万缕联系,是否会扭曲公平竞争?这为未来的监管埋下了伏笔。
西苑精舍,朱厚照案头堆满了各方奏报与密信。漕运的效率数据,卫所自救的零星消息,南京国子监“经济社”的动向,乃至“豫丰号”看似寻常的商业活动……都通过不同的渠道,汇聚到他的眼前。
“陛下,刘文炳借格物院之力,整顿漕仓,虽有效绩,然其安插亲信,排除异己,恐形成新的势力范围。”杨廷和提醒道。
“孙得功以织布补军资,精神可嘉,然卫所根本之弊未除,此恐为扬汤止沸。”兵部尚书王琼呈报。
“南京监生沈文澜等结社研讨经济实务,其心可勉,然其混淆义利之辩,恐非正道。”礼部亦有奏本。
朱厚照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朕知道。”他最终开口,声音平稳,“水搅浑了,鱼龙都跳了出来。有想借机清淤的,有想浑水摸鱼的,有只为喘口气的,也有想试试水温水深的。这很正常。”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帝国舆图前,目光掠过运河、卫所、南京、开封……
“朕要的就是这股‘活’劲儿!死水一潭,才是最大的危机。现在水活了,鱼动了,朕才能看清楚,哪里需要疏通河道,哪里需要加固堤坝,哪里又藏着想吃掉小鱼的大鲶鱼。”
“传朕旨意,”他转身,目光锐利,“第一,着户部、工部、都察院,立即根据江西《则例》及各地情况,起草《商事通则》与《反垄断律》草案,明确规则,划定红线!第二,命格物院加快‘通用机床’及新式织机等‘利器之器’的研发与简化,朕要让更高效的技术,尽快扩散出去,打破某些人试图依靠技术先发优势形成的壁垒!第三,令《京报》择优选登南京监生沈文澜等人探讨实务之文章,引导士林风气!”
他要用更完善的法律作为航标,用更普及的技术作为动力,用更开放的舆论作为风帆,引导这股已然启动的洪流,驶向他所期望的方向。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朕如今,就是要做这最大的‘势’!让所有人都看明白,只有沿着朕规划的航道前行,才能得到最丰厚的回报,任何试图偏离航道、暗设礁石者,都将被这大势碾得粉碎!”
帝国的巨轮,在无数或主动、或被动、或心怀鬼胎的“合力”推动下,正加速驶向未知而广阔的深水区。波涛汹涌,前途未卜,但航向,已牢牢掌控在那位立于船头的年轻帝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