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肌理在无声中重塑。当自上而下的强力推行与自下而上的利益驱动相互碰撞、融合,变革便不再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政令,而是化作无数具体而微的行动,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毛孔。旧的秩序在瓦解,新的规则在建立,而在这破立之间,嗅觉灵敏者已开始奋力游向潮头。
通州漕运枢纽,往日里依靠人情关系、惯例和潜规则运转的庞大机器,正被一种新的力量悄然撬动。刘文炳借来的两位格物院生徒,赵算与钱理,已不再是初来时那般格格不入。他们带来的新式记账法和流程优化思路,起初被视为异端,如今却渐渐显示出其威力。
一座关键的中转仓,在采用了赵算设计的“四柱清册”复核法(旧管、新收、开除、实在,清晰对应)和物料分类编码后,不仅账目一目了然,以往常见的“霉烂”、“鼠耗”、“水火损”等名目的异常损耗竟下降了近三成。仓吏们发现,在这套清晰到冷酷的体系下,再做手脚的难度和风险大大增加。
更让一些底层胥吏心惊的是,钱理根据货物吞吐量和人力数据,重新排定了工班和作业流程,使得同样的人力,装卸效率提升了两成。这意味着,以往依靠安排“轻省”活儿来收受好处的空间被压缩了。
阻力并非没有。几个盘踞多年的仓吏头目暗中串联,试图以“账目不清”、“流程混乱”为由将赵、钱二人排挤走。他们故意提供错误数据,或在作业时消极怠工。
然而,这一次,他们的算盘打错了。刘文炳要的正是这种“清晰”和“高效”带来的政绩与更可控的利益。他毫不犹豫地支持赵算和钱理,以“贻误漕运、对抗新政”为由,将带头闹事的两个仓吏头目革职查办,迅速安插了自己更放心的人手。
消息传开,震动了不少还在观望的漕运官吏。他们意识到,这位太监的侄儿,并非来破坏规矩的,而是来建立一套对他更有利的“新规矩”。继续抱着旧有的灰色手段对抗,很可能撞得头破血流。于是,风向开始转变。一些脑子灵活的胥吏,开始主动向赵算、钱理请教新的记账方法,学习那套“流程优化”的思路,试图在新体系下找到自己的新位置。
漕运这潭深水,被投入了两颗来自格物院的“石子”,虽未彻底清澈,但沉淀多年的淤泥已被搅动,一种基于“效率”和“数据”的新逻辑,开始挑战并部分取代基于“人情”和“惯例”的旧逻辑。这场发生在仓库码头间的静默革命,其意义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深远。
京畿卫所百户孙得功,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痛苦挣扎后,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召集了卫所里所有还能动弹的军户,在破败的校场上,宣布了他的“新政”。
“弟兄们!”孙得功的声音带着沙哑,却异常坚定,“朝廷的旨意大家都知道了。光靠这点屯田和那点时有时无的粮饷,咱们活不下去,这卫所也维持不住!老子不想看着大伙儿饿死,也不想这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败在咱手里!”
他指着校场一角堆放的些麻料和几架简陋的、从附近村镇租借来的旧织机:“从今天起,除了必要的操练和巡哨,卫里的妇孺,还有轮休的弟兄,都跟老子学织布!咱们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饿不死!织出来的布,老子豁出这张脸,去找相熟的商号换钱粮!”
人群一阵骚动。有老军户捶胸顿足,觉得这是辱没先人;但也有年轻些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世袭的荣耀填不饱肚子,现实的困境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
孙得功以身作则,让自己的妻女率先坐到了织机前。他则带着几个亲信,日夜研究那本由布政使司下发、徐明远主持编纂的《工坊革新简报》,试图从中找到提高效率和销路的方法。他甚至大着胆子,模仿简报中所说,给产品打上了“京卫”的标记,希望能借此增加一点辨识度。
起步是艰难的。织出的布匹粗糙,销路不畅,还引来了邻近卫所的嘲讽。但孙得功咬牙坚持。他利用自己微薄的人脉,联系上了一个往塞外贩货的小商队,用低于市场价但至少能回本的价格,将第一批粗布卖了出去。当第一笔实实在在的银钱换回粮食,分到参与织布的军户家中时,质疑和嘲讽的声音小了许多。
孙得功知道,这远非长久之计,更与京营那些威风凛凛的新军天差地别。但这小小的织机,却像一根稻草,让这个濒临沉没的卫所,看到了一丝喘息的可能。他的选择,代表了帝国最底层、最僵化军事单位在绝境中一种朴素的、求生存的“转向”。他们的道路注定坎坷,但这微弱的火种,却可能在未来引燃更深层次的军事改革。
南京国子监那场关于“格物”与“经世”的辩论,其影响并未随着辩论的结束而消散。相反,一种务实的思想暗流,开始在部分年轻监生和开明学者间涌动。
那位在辩论中引用“经世”之说的苏州监生,名叫沈文澜。他家本就是苏州丝绸商人,自幼耳濡目染,对经济民生并不陌生。辩论之后,他并未满足于空谈,而是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颇为出格的事——他利用休沐日,主动拜访了南京城内几位颇有声望的老账房、老工匠,甚至通过家族关系,参观了几家采用新式管理方法的工坊和商号。
他将所见所闻,结合国子监所学的经义,私下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同窗组织了一个小小的“经济社”,探讨田赋、漕运、盐政、工商之中的实际问题。他们不再将“利”视为洪水猛兽,而是尝试用儒家的“惠民”、“富国”思想来理解和诠释这些经济活动。
“《大学》言‘生财有大道’,‘仁者以财发身’。”沈文澜在社内宣讲他的心得,“格物院厘清田亩,使税赋公平,贫者得安,此非‘仁政’乎?革新织机,使布贱而民可得衣,此非‘惠民’乎?市舶通商,增国库之入,强海防之力,此非‘富国’乎?吾辈读书,若不能通晓这些‘大道’,空谈性命,于国何益?于民何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