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沃森的手套攥紧了羊皮纸卷。
技术总监向来古井无波的眉峰微微一挑,目光扫过卡兰螺旋状的烙印,又落在他渗血的指甲上。
三天前康罗伊说给他看地脉图时,他在差分机前推演了七套应急预案,却没算到这个被铁链锁住的男人,会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说出让整个囚室温度骤降十度的预言。
去请康罗伊先生。亨利的声音像淬火的钢,他摘下防雪镜擦了擦镜片,镜片上倒映出卡兰扭曲的笑影,另外,通知埃默里,把伦敦所有关于调音师的秘档调出来。
看守连滚带爬冲出门时,卡兰的笑声突然变了调。
那不再是砂纸摩擦的刺耳,而是带着某种韵律,像教堂管风琴最低沉的那根音管:告诉你们的康罗伊男爵,当风掀翻铅壁时——他的铁链突然绷直,在石墙上拉出五道深痕,他会听见,被历史抹去的那些歌,正从地脉裂缝里涌出来。
牛津大学的雅典娜讲堂飘着冷咖啡的香气。
艾莉诺·格雷站在橡木讲台后,指尖轻轻叩了叩展台上的《铁轨上的弥赛亚》手稿。
羊皮纸边缘泛着茶渍,正是康罗伊从曼彻斯特旧书店淘来的工人诗集,此刻在聚光灯下,那些用炭笔写就的歌词蒸汽吞掉了黄昏,可我们的喉咙里还燃着星,正与旁边投影的火种计划录音波形图交叠成奇异的纹路。
诸位,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这是她激动时的习惯,当三万名曼彻斯特纺织工在雨里合唱时,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在控诉工时。
但差分机显示,那声波的共振频率,恰好与伦敦议会大厦的穹顶结构产生了0.03赫兹的差拍。
德国访学教授克劳斯·施密特突然站起来,他的亚麻衬衫领口敞着,领带歪在锁骨处:格雷女士!
这让我想起开罗博物馆的纸莎草文献——古埃及祭司用特定频率的吟唱移动巨石,那些声波在石灰岩里形成的驻波,能让两吨重的石块在空气里!他抓起桌上的铅笔,在白板上快速画出金字塔截面图,看,这里的通风道设计,简直就是天然的共鸣腔!
讲堂后排传来翻书声。
年轻的语言学家露西·卡特推了推圆框眼镜,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波形数据:教授,您看这个。她举起手机,屏幕上是火种计划录音与《弥赛亚》手稿的对比图谱,工人合唱的低音部,和手稿里被墨水覆盖的副歌部分,频率完全吻合——有人故意抹去了这段旋律。
艾莉诺的指尖在讲台边缘轻轻一颤。
她想起康罗伊上周在电报里说的话:历史总在焚烧歌谱,但歌一旦被唱出来,就会钻进石头缝里。此刻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她忽然明白,那些被抹去的旋律从未消失,只是换了副模样,藏在工人的喉咙、学者的笔尖,藏在每一次被重新翻开的旧书里。
散场时,三个抱着笔记本的年轻人堵在门口。
穿灯芯绒外套的男生推了推眼镜:格雷教授,我们想加入您说的地下研究小组红头发的女生把一叠自己整理的《工业革命时期民谣频率表》塞过来,纸页边缘还沾着咖啡渍,我们查了《泰晤士报》旧闻,一八四二年煤矿罢工的口号,和火种计划的共振模式有67%的重合度。
艾莉诺接过资料,指腹蹭过女生潦草的批注或许歌声从未失效,只是我们忘了怎么听。
她抬头时,夕阳正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年轻人脸上镀了层金边。
某种滚烫的东西从胸腔升起来——不是学者的冷静,而是战士的热血。
当晚,她坐在学院阁楼的书桌前,蘸着红墨水写信:亲爱的康罗伊先生......我们不再只是你在阴影中的助手,而是正在成为光的一部分。信纸右下角,她画了个小小的音符,像只振翅的蝴蝶。
格陵兰主控室的冷气钻进康罗伊的衣领。
他站在全息地脉热力图前,看着卡兰的手指悬在北极圈的空白区域上方,投影的蓝光在两人之间流淌。
移动枢纽。卡兰重复道,他的铁链已经被取下,手腕上还留着红痕,断弦者携带它在各大文明间游走,当某段频率即将撕裂维度时......他的目光扫过康罗伊别在西装内袋的扳手,那是詹尼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用这把刑具,斩断错误的旋律。
康罗伊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扳手的刻痕。
他想起三天前南极传来的心跳声,想起上海节点突然出现的童谣,所有线索在脑内炸开——原来他以为的建立共鸣,不过是奏响乐章的前半段;真正的考验,是当乐章走偏时,有没有勇气成为那个断弦者。
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停下歌声。他直视卡兰的眼睛,喉结动了动,你会帮我吗?
卡兰沉默了很久。
主控室的差分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全息图里,喜马拉雅山脉的红色脉络像燃烧的血管。
最终他点了点头,螺旋烙印在蓝光里泛着幽光:因为你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责任。
深夜的观测站屋顶,极光把雪面染成青紫色。
康罗伊靠在栏杆上,怀表里的金发被体温焐得温热。
詹尼的纸条在月光下泛着毛边,字迹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我愿意为你唱完这首歌。
叮——
差分机的警报声像冰锥刺穿耳膜。
康罗伊猛地直起身,耳机里传来亨利急促的声音:上海节点异动!
深度八百米,基岩层下方......
他抓过桌上的波形图,瞳孔骤然收缩。
屏幕上的脉冲波不再是尖锐的锯齿,而是一道平缓的曲线,像母亲哄孩子入睡时的哼鸣。
更诡异的是,这段旋律的主调,与《十英里之歌》完全相反,却又奇妙地互补,仿佛两根琴弦,一根在地表震颤,一根在地下低吟。
康罗伊戴上耳机,电流杂音中,童谣的片段渐渐清晰:月亮睡在江底呀,星星沉进泥里......他的手指无意识抚上心口,那里藏着母亲寄来的青铜残片,此刻正随着旋律微微发烫。
不是敌人。他对着耳机轻声说,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是另一个调音师。
黄浦江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血月的倒影被揉碎,又慢慢重组。
某个沉睡在基岩下的存在,似乎听见了地表的歌声,正缓缓抬起手,去够那根埋在地下百年的琴弦。
观测站的差分机突然集体发出蜂鸣。
康罗伊望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波形,摸出怀表按停了秒针——有些事,必须在黎明前做好准备。
他转身走向楼梯口时,靴跟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印记,像是某种未完成的符号。
亨利。他对着对讲机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冷静,明早六点前,把格陵兰主控室所有非必要系统......
风卷着雪粒扑来,最后几个字被吹散在极光里。